白鲸
字体: 16 + -

第16章 独轮车

    第二天早晨,星期一,我把涂了防腐药剂的人头卖给了一个理发师当模特。然后结清了我和同伴的账,不过用的钱却是我同伴的。那个咧嘴大笑的房东,还有房客们,对于我和隗魁之间突如其来的友情觉得非常可笑——彼得·科芬编造的关于隗魁的荒诞不稽的故事曾使我吃惊不小,而现在这个人却又成了我的朋友。

    我们租了一辆独轮车,把我们全部的行李都装在里头——我自己那只寒伧的旅行袋,隗魁的帆布袋和吊床,然后朝停在码头上的南塔基小纵帆船“摩斯号”走去。我俩在大街上走着,人们都盯着我们看,让他们大惑不解的是我和隗魁如此亲密无间。可我们只顾推着车往前走。隗魁不时停下脚步去扶一下那个装着鱼叉枪头的鞘。我问他为什么把这件碍手碍脚的东西带上岸来,是不是所有的捕鲸船都不配鱼叉。他回答说捕鲸船上的确配了鱼叉,但他已习惯于自己的鱼叉,并且它的材料很优质,他曾用这把鱼叉与鲸作过多次殊死搏斗,用它刺死了过许多条鲸的心脏。总之,隗魁自备鱼叉,也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

    从我手里接过独轮车之后,隗魁跟我讲了他第一次看到这种车的趣事。事情发生在赛格港。他的车主借给他一辆独轮车,让他把笨重的箱子运到住宿的店里去。为了装出一副用过独轮车的样子他先把箱子扛上车,用绳子捆结实,然后扛起独轮车,阔步走上码头。“唉,”我说,“隗魁呀,谁也不会想到你竟那么不在行,他们笑你了吗?”

    听我这么一说,他又给我说了一个故事。他的家乡罗科伏柯岛上的居民,在婚宴上,总要把嫩椰子的芳香汁液挤到一个像大酒钵的染色大葫芦里,而这只大酒钵也总是摆到作为主要装饰物的缏编当中。就在隗魁的妹妹——一个刚满十岁的年轻美丽的公主结婚时,有一只大商船驶抵罗科伏柯,商船的船长——总的说来,是一位气度不凡、注重礼节的绅士,——应邀参加了婚宴。所有来宾都被请进新娘的竹屋,船长被安排在贵宾席上。大酒钵就摆在他前面,两旁分别坐着祭司长和国王陛下,也就是隗魁的父王。念完祷告词之后——隗魁告诉我,他们不像我们那样俯视面前的盘子,而是像鸭子那样,仰视着所有筵席的伟大赐予者。——好啦,祷告词说完了,祭司长以这个岛上亘古不变的方式宣布宴会开始;在大家轮着饮用酒钵中的喜酒之前,他把那已经圣化了的并且还在做着圣化仪式的手指浸到酒钵里。船长看到自己和祭司长并排坐着,便一边注意祷告礼节,一边盘算起来——身为一船之长,显然比小小岛国之君更有优越感,加上又是在国王家里——船长就不慌不忙地在酒钵里洗起手来。我想,他是把酒钵当成大洗手碗了。“在这种时候,”隗魁说,“你怎么看呢?——难道我们的人就不笑话他吗?”

    最后,我们登上那条小纵帆船把行李放好,并把船费给付了。船帆升了起来,沿着阿库希奈河慢慢地顺流而下。这表明新的航程即将开始。

    船航行到开阔处,迎面而来的微风清新宜人。我使劲地吸着强悍的空气!——我厌恶那征收通行税的陆上之路——那踩满了奴性的脚印和蹄痕的公共大道!我不禁钦佩起大海的广博大气来,它不允许任何人留下尘世的足迹。

    面对这泡沫翻滚的喷泉,隗魁也仿佛和我一样陶醉得脚步踉跄起来。他那黑洞洞的鼻孔舒张着;露出满嘴齐整而又锋利的牙齿。船在往前飞驰!飞驰!我们正行驶在海面上,摩斯号在向大风致意,船头一仰一俯,我们随着船的晃动而倾斜着;我们站在剧烈摇摆的船首,心思完全被这剧烈摆晃的情景占据着,一时间里根本来不及顾及船客们嘲讽的目光。他们像从没出过海似的,看到眼前这两个家竟如此合得来,都很吃惊;好像白人多少比白化了的黑人更加尊贵似的。隗魁看到有一个毛头小子在他身后学他的样子。我想,这乡巴佬准要吃亏,只见这个壮硕的野人把鱼叉扔到一边,双手把他抱起,以让人难以置信的灵巧和气力,把他高高抛到空中,还在他正翻头的时候,在他的屁股上轻轻一拍,那家伙叫得肺都要炸了,落下来竟双脚稳稳当当地站着。与此同时,隗魁转过身去,把烟斗点着,并让我也吸两口。

    “船张(长)!船张!”乡巴佬尖叫着奔向船长那里,“船张,船张你看那魔鬼!”

    “喂,你这先生,”船长瘦得像船板似的,大模大样地走过来嚷道,“你到底是怎么搞的?你不知道你会杀了他吗?”

    “他说神(什)么?”隗魁侧过身来问我。“他说你差点要了那个人的命。”我边说边指着那个还在发抖的毛头小子。“杀——死他,”隗魁大声嚷着,刺了花的脸扭曲成一副不屑一顾的怪模样,“哦,他只是个小鱼崽崽;隗魁不杀这小鱼崽崽;隗魁杀大鲸鱼!”

    “你这有种人,”船长咆哮起来,“要是你敢再在这船上胡来,我就杀了你,你这生番;你给我老实点。”

    然而,就在这时,轮到船长非小心一点不可了。由于风太大,帆杠上的主帆给吹裂了,巨大的帆杠左右横扫,整个后甲板都被它来回地扫荡着。那个饱尝了隗魁戏弄的可怜家伙给扫到大海里去了,所有人都慌作一团,慌乱得只想抓住帆杠让它停下。没有任何防范,似乎也想不出什么高招;甲板上的人们涌向船头,站在那里看着帆杠干着急。就在大家的一片惊恐中,隗魁灵巧地双膝跪倒,在帆杠横扫的地方爬着,猛地抓住一根绳索,一头固定在舷墙上,当帆杠从他头顶扫过时,他像扔套索一样地把绳索的另一头抛出去,把帆杠套住了,再使劲一拉,那根圆木就再不猖狂了,一切化险为夷。纵帆船又迎风前进了,大家还在收拾船尾,隗魁却脱光了上身,从船的一侧纵身跃入大海,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生动的弧线。人们看到他像狗似的游了三四分钟,长长的臂膀往前划着水,两只结实的肩膀在寒冷的水中时隐时现。我看着这位伟大而又光荣的伙伴,但没见他救出人来。那个毛头小子沉入海里了。隗魁从水里笔直地钻了出来,很快地向四周扫了一眼,接着又一个猛子扎入水里不见了。几分钟后,他再次出现了,一只胳膊朝前划着,另一只胳膊拖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小艇上的人立刻把他们拉了上来。可怜的乡巴佬起死回生了。所有人都夸隗魁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船长也来向他道歉。从那时起,我就跟定了隗魁是的,一直跟到他有朝一日潜入水里不再上来为止。

    这世上有谁像他那样愚笨?他似乎根本就没想到他应该获得溺水者救助会的奖章。他只要了点水——一点淡水——把身上的海水冲干净;冲完之后,他穿上自己的干衣服,点上烟斗,靠着舷墙,用柔和的目光看着船上的其他人,仿佛在说:“这是一个共同拥有、合股经营的世界,到处都一样。我们野人也会帮助这些文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