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满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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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八、哀可哀

    从刷着绿漆的铁门进去,斜坡下是一个水泥地面的篮球场,球架、篮筐锈迹斑斑,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四周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们调了小区的监控来看,发现覃婉兮在1楼、6楼和12楼的电梯里出现过,而且刚好和冬梅出事的时间吻合。”身材魁梧、沉稳老练的赵警官说。

    张力的心情很复杂。吴谦也说警察已经找过他,怀疑是覃婉兮把冬梅推下楼的。但是她人去了哪里?是不是如她所说那样去了大理,把自己隐身在苍山洱海?“她一定计划了很久,就等着冬梅去我们家里的那一天。冬梅早一天去,事情就会早一天发生,晚一天去,结果还是一样。当年她怀上的孩子也是这样没有的,所以她用同样的方式来惩罚我……”张力想跟他说覃婉兮本来还有另一套方案,虽不至于如此惨烈,但也足够他和冬梅肝肠寸断一辈子。然而,他开不了口。他没法跟他细说覃婉兮为什么进了他的公司,为什么还有一个王名扬插在其中,更没法跟他说覃婉兮在心已成灰之时曾经把他当作是灰烬中的一点火星。

    “这是我该得的报应,我接受她的惩罚。她要隐姓埋名也好,远走高飞也罢,我成全她。这片土地那么大,总会有一个清静的地方给她安度余生。”所以不管赵警官用如何犀利的眼神盯着他,吴谦都一口咬定她不会还在市区里。

    现在张力却来告诉他说,覃婉兮想要的结果是“结束一切,包括她自己”。

    同床共枕那么多年,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根本不了解覃婉兮,从来不知道她内心深处真正需要的是什么。那个冬天,覃婉兮从阶梯上摔下去以后他是如何的信誓旦旦要好好照顾她,或许那时候她的心就开始逐渐变冷了。

    因为他说的是“照顾”而不是“爱”。

    因为只是“照顾”,所以他给自己的背弃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因为只是“照顾”,所以他竟然不去深思覃婉兮这七个月来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哪般,还不知廉耻地庆幸她的深明大义。

    原来,她的惩罚不只是守在楼梯口,一层一层地把冬梅推下去,让冬梅尝到和她一样痛苦的滋味,让他知道不该他得到的东西永远别想得到。她更要用她的死让他往后的人生都不得安宁,就像心上从此多了一块流着脓血的伤疤——脓血永不尽,伤疤永不除。她是他身体里种下的一只血蛊,将在此后的人生中一点一点地啃噬他的鲜血,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剜骨之痛。

    楼房的修建历史应该在十年以上,外墙上缠着爬山虎的藤,光秃秃的,像墙壁自己长出的褐色纹路,仔细瞧去,纹路上一些小米粒已开始吐出牙嘴,只等春风一吹,新芽就会蓬勃成嫩绿的叶子。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其他人碰到这种事,要么离婚,一拍两散;要么另一方原谅,知错就改——前一段不是有个明星还写下了‘恋爱容易,婚姻不易,且行且珍惜’的名言吗?要么夫妻两个人前还是夫妻,背后各玩各,搞开放式婚姻。像覃婉兮这样的,还真少见。你说她这是图什么呀?生活里又不是除了情情爱爱就没别的奔头了。我年轻的时候人家说‘只要感情在,哪怕顿顿吃酸菜’,哼,酸菜都要一块钱一斤呢!这日子过得长了就知道夫妻就是个伴儿,相互理解,相互扶持,劲儿往一块儿使,少动歪脑筋,那再大的难处都不是难处。俩人实在没法过下去了,好说好散,各奔前程,也不是从此就活在十八层地狱里了。你说她这又是何必?”

    张力和杨灿来见过他以后,赵警官让张力把覃婉兮发给苏木的邮件转发给他看了,很是惊讶,一路感叹个不停。

    “你看她懂得的道理也不少,什么婚姻契约、破坏规则,说得头头是道,为什么就一定要去钻牛角尖呢?好死不如赖活着,‘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这一生呐,哪有事事如意的?咬咬牙,绕一圈,兴许就找到新的出路了。人一死,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唉——”

    张力垂着头,除了一颗重沉沉的心,实在无话可用来和他议论。那一晚,他把覃婉兮等同于其他来向他索求的女人,他看不起她,轻视她,站在灵魂的高度践踏她,终是掐灭了她最后的一点生的火焰。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他稍微正视了她一眼,会不会是个完全不同的结果?

    世上没有后悔药,人生没有回头路。或许,天意弄人是个不错的借口。

    “要不是你们过来呀,吴谦还不肯说她有可能会在这里。看看咱们的运气吧!”

    几人沿着逼仄幽暗的楼梯上楼,另一个警察拿工具开了门。这是一套错层房子,中式装修风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茶几上摆放着的一座小叶紫檀木卧牛根雕。张力看着这个东西眼皮跳了跳,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吴谦说自从覃工去世以后这里就没有人住了,但覃婉兮有时候会过来打扫卫生。如今看这光洁得能够照出人影的地板以及纤尘不染的茶几、电视柜和那座釉面发亮的根雕,可以断定覃婉兮最近确乎来过。

    客厅面向阳台的落地窗被关得严严实实,有些气闷。赵警官过去拉开落地窗,清冷的风立刻钻了进来。他见电视柜上放着一只和音响驳接在一起的mp3播放器,电源线也还插在墙上的插座里面,于是按下了mp3的按钮,说:“她一定就在这儿,去卧室吧。”

    音响里,前奏的钢琴、手风琴、古典吉他和口哨声依次响过,一个温柔哀婉的男声唱了起来:“在我的怀里/在你的眼里/那里春风沉醉/那里绿草如茵/月光把爱恋洒满了湖面……”

    “这什么歌?”

    “《贝加尔湖畔》。”同样心情沉重的杨灿回答,眼里已是泪光闪烁。

    此前她一直把覃婉兮当成是一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再加上覃婉兮对张力那若明若暗的情愫,她是很不喜欢她的,但是今天来到这儿,她深深感到这个女人有多么可悲。她听这首《贝加尔湖畔》,是在怀念最美的时光吗?是生命中有太多太多的遗憾没有来得及弥补和追随吗?

    音乐响起的刹那,张力就怔在当场了。这是有一次覃婉兮和他一起从南州回来的路上他放给她听过的歌。那时他说这首歌虽然柔美,但是也忧伤,还是换一首吧。覃婉兮却很喜欢,要求他反复播放了好几次。

    覃婉兮是否知道,他听这首歌是因为他想念远在云城的苏木,想念那个在桂花树下读书的、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女孩,想念他们一起度过的青葱岁月。当他按下播放键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出来的第一首歌是这首,要关掉已经来不及了。

    两个警察已经踏上楼梯,打开了其中一扇房门。

    “她在这儿。”赵警官抽着冷气说。

    张力和杨灿连忙跟上去。

    米色的床铺正中,覃婉兮一身紫色长裙,双手交握放在小腹上,头发从一边披垂在肩头,面色如玉般安详,唇边噙着微笑,仿佛正在做着一个色彩瑰丽的梦。

    “多少年以后/如云般游走/那变换的脚步/让我们难牵手/这一生一世/有多少你我/被吞没在月光如水的夜里……多少年以后/往事随云走/那纷飞的冰雪容不下那温柔/这一生一世/这时间太少/不够证明融化冰雪的深情……”

    张力在缠绵悱恻的歌声里闭上眼,伤悲如海潮般席卷过来,令他不自禁向门边靠去,意图得到一点支撑的力量。

    依然记得,这件连衣裙,还有她脖子上的项链,是他第一次约她吃饭的时候穿戴过的。

    “这一身很配你的气质。”那时他的这句欣赏和赞美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的恭维,他已经品味不出来了,唯一还能记起的是她悄悄羞红的脸。

    但是覃婉兮不会知道,他约她吃饭,只是因为他想让同样在那家酸汤鱼馆吃饭的吴谦看到,看到他的女人穿着漂亮的衣服,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和另一个男人在他眼皮底下推杯换盏、相谈甚欢,从而用他男人的尊严把覃婉兮拖离他张力的身边。那一晚,覃婉兮回家以后吴谦有没有做什么他不清楚,只是第二天看到覃婉兮若无其事地,甚至更加光彩照人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幼稚,这个女人又有多强悍。

    不,不是她强悍,而是吴谦有愧于她,他没有行使他男人尊严的底气。

    覃婉兮,早知道背后的缘由是这样,我绝对不会戏弄你!绝对不会!

    “快打电话,叫法医来确定她死亡的时间。”

    “打电话给吴谦,叫他过来。”

    赵警官下达命令,警察们开始忙碌起来。

    音响里的歌又重新唱起,有多少故事和情感蕴含在其中,歌者和听者是否有同样的感喟,谁能明了?

    看窗外白云苍狗,也只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一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