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满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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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七、悲可悲

    张力的童年时代有几年是在农村度过的,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有的是河边的沙石、草木丛生的山坡和一年四季景色各异的田野,各种充满生命力的小动物、小昆虫都隐藏其中。他和小伙伴的最大乐趣就是去捉这些小东西玩,玩得不知疲倦,玩得不亦乐乎。

    比如说有一种学名叫做“蝼蛄”的昆虫,这东西不会咬人,两只前肢很发达,专门用来刨坑。他很喜欢把它抓在手上,看它试图用两只前肢扒开他的手,徒劳无功之后,他也觉得玩够了,手一甩把它放走。小东西跌落在地跑得飞快,片刻功夫就钻到土里不见了。

    再比如说玩知了。闷热的夏天,傍晚,一阵雷雨过后,好多的知了好像事先约定好似的,差不多都在这一个时间段从泥土里踊跃而出。他蹲在树底下,趁它们才钻出来还没来得及往树上飞就一把捉住,然后颠来倒去地玩。玩着玩着它的翅膀就掉了,玩累了它也就一命呜呼了。

    再比如斗蛐蛐。捉蛐蛐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有时候拿着木棍拨开草丛找,有时候搬开石头找……当发现蛐蛐时他立刻屏住呼吸,用一支狗尾巴草堵住洞口不让它退回去,另一只手掌立在地上曲成一个遮住阳光的盖子,“噗”一下罩住蛐蛐,捉起来放进用草编织的笼子里,再拿去邻居家,和小胖两个趴在地上,把两人找到的蛐蛐放在一起看它们互相打架。

    再比如从父亲的药材柜里翻出一个放大镜来,蹲在墙角,把太阳光聚焦在一只蚂蚁身上。蚂蚁跑,手中的放大镜跟着移动,只见一个光点,一股青烟,接着一声爆响,一点臭味,一只蚂蚁就消失了。

    他对覃婉兮、对王明扬也是这样,不过是逗着玩而已。只不过跟玩小虫子不同的是,小虫子是被迫让他玩,而覃婉兮和王明扬是贴上来让他玩。他自认不是个善人,也很清楚涉及到切身利益的时候他该选择什么。但内心深处,他是很同情覃婉兮的,并不想她成为王明扬手中的一枚棋子。当他把卧牛根雕给她的时候,他是满怀悲悯地企盼覃婉兮读懂了他的意图,没料到,他不动声色的冷处理反而助长了覃婉兮的胆子。

    那他还能说什么呢?继续玩吧!

    覃婉兮为什么要帮王明扬,后者到底给了她什么好处,这是他一直没弄明白的地方。不过想到他们的一系列动作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就像手上玩的一只小东西一样,玩得差不多了就扔掉,至于它是死是活可跟他无关,所以那背后的因由他根本懒得去花功夫深究。

    呵呵,原来所有的答案都在覃婉兮给苏木的这封信里!

    一个被婚姻伤害的女人,该说她太偏执呢还是太聪明?该为她掬一捧怜悯的泪呢还是该给她几句箴言让她醍醐灌顶?

    而他,在她绝望的人生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有心理学家分析说,智商越高的人对感情越专一,智商越低的人越不懂得尊重感情中另一方的感受。有人也说通常破坏规则的有两种情况,一种叫低级破规,就是她信里说的心理行为能力差、还不会自觉遵守规则的幼儿园小朋友的行为;一种叫高级破规,马斯洛把敢于这样做的人称之为自我实现的人,他们在一般事情上随规,在规则束缚了人性发展的时候能超越规则,上升到更自由的境界。毕竟家家都有点破事儿,不好评判覃婉兮和吴谦的行为,只是觉得两人都不值得这样做。”陆常山惋惜道。

    “是啊!”张力苦笑,“我是压垮覃婉兮的最后那根稻草。”

    陆常山摇头:“我不相信你会给她什么承诺,只是最后你当着王明扬和她两个人的面亮出底牌,的确让她措手不及。这个打击不小!”

    “你不知道,那些我用来捉弄她的手段,甚至是一个表情,在她看来都像她们女人说的‘冒着粉红泡泡的暧昧’。这次我是真的玩大了!”回想起和覃婉兮交往的点点滴滴,不管是为了工作在一起,还是别的什么理由在一起,张力都感到惭愧。

    是谁说的,一个女人刚开始要求一个男人给她一边肩膀,接下来就会要求男人给她一个拥抱,再接着就会是一张床,直到最后是一个家。他最初给覃婉兮的不就是让她倚靠着哭泣的肩膀吗?那边肩膀还是他自动送出去的。

    “也不知道覃婉兮现在会在哪里。我还是过去一趟,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去看看。”

    “喂,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呀?”一个响亮的女声在耳边炸响,两人抬头一看,竟是杨灿,跑得气喘吁吁,一双眼睛在他们脸上转一圈,脸色立刻变了,“看你们这么严肃,是不是阿木伤得很重?”

    陆常山起身回答她:“她还好,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

    张力见她穿着一件里布是羊羔绒的短款棉外套,一条半新不旧的牛仔裤,两边脸蛋上染着因跑动而起的红晕,早晨的阳光穿过玻璃幕墙打在她头上,照得根根发丝闪闪发光。大概是听到了苏木的好消息的缘故,现在的她整个人活力四射,又娇俏动人。

    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只有这样的她,世界才会跟着神采飞扬、鲜活生动。

    自从那天早上他送她上车以后,已经有五天没见面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见那五天就变成了五年那么长,张力心念一动,对她说:“过会儿你跟我去梓城吧。”

    杨灿的脑回路向来是直的,不大会拐弯,一听这话以为这可恶的资本家又来剥削她的休息时间了,一股火腾腾腾就从心底窜了上来:“啊,有没搞错?正月初一就上班了?”

    “又不是让你去上班,紧张什么!”张力冷冷地说,看着她气恼得鼓鼓的眼睛,心里却像装了一条春天的河,唱着“啦啦啦”的歌儿奔向远方。

    “这样啊!”杨灿的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圆眼睛秒变弯弯的月牙,“那去干什么?我明天还要陪我爸妈走亲戚呢!”

    “去了就知道了,不耽误你的事。”

    陆常山很自觉地早走到前面去了,唇边却不自觉地笑起来。

    三人回到病房。杨灿见到苏木,免不了一番叽叽喳喳,这十多天被悲伤消磨掉的欢快又如雨后出来的阳光般清新明媚,虽然她心里依旧还有自责。

    这样说了一会儿话,杨灿和张力就出了门。

    “太好了!我就说阿木福大命大, 不会丢下我离开的。”杨灿喜笑颜开,双手合十低头祷告,“阿弥陀佛,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上帝啊,真主啊,安拉啊,保佑阿木尽快恢复健康吧!”

    重新见到她的开朗活泼,张力的脸色也舒展开来,转念想到覃婉兮,心情又立刻陷入沉重。

    杨灿本来有很多新闻要和他分享,但看他闷闷不乐的样子,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想要问他,又怕触到他的伤心处。反正他说的到梓城就知道了,那就让他自己默默地想一想也好。

    所以这一路上两个人都很安静。

    车进梓城医学院的停车场,杨灿终是憋不住问了:“是谁生病了?怎么从医院又来到医院?”

    张力找到位置停了车才说:“覃婉兮老公的孩子没了。是她做的。她自己也找个地方消失了。我过来给他老公说一说,看看能不能找到她人。”

    杨灿惊得一抖,只觉有股寒气从地底下蔓延上来,冷得她克制不住:“陆常山也知道这个消息?”

    “覃婉兮给豆儿发了一封邮件,把所有的事情,包括她为什么和王明扬合作的原因都讲了一遍。人命关天的事,我们不想让豆儿在这时候知道。”

    两人找到冬梅住的病房,悄悄推门进去,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冬梅直直地躺在病床上,脸色僵硬惨白,没有一个哪怕些微的表情,尤其那双眼睛,眼白上翻,眼珠子动都不动。如果不是病床上方还在一滴一滴往下走的药水,谁会认为看到的是一个活物?

    吴谦坐在病床边,把脊背压下去折成一个锐角,又像一只鸵鸟,低低地垂着脖子,似乎面前就是一堆厚重的沙子,足够他从此双眼不见,充耳不闻。

    杨灿心里不忍,拉了拉张力的衣袖。

    张力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不宜再给吴谦更多打击,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总得要面对。

    他走过去拍了拍吴谦的肩。

    吴谦纹丝不动,完全没有反应。

    他只好出声喊:“吴谦。”

    就像是看了一部直击心灵、代入感超强的灾难片,吴谦缓缓地转过头来,从眼神到面部表情都哀戚得好像木刻。

    “你们……”那木刻的嘴唇只是牵动了一下,不见一丝纹路。

    “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吴谦双手撑在腿上,动作迟缓地直起身。杨灿感觉他像老了十岁。

    三人走到一个转角,张力将斟酌过的言词吐露给他:“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覃婉兮给苏木发了封邮件,说你的孩子是她弄没的,而她自己也不会活了。你想一想她会在什么地方,我们帮你去找,或者让警察去找。”

    吴谦木刻似的眼皮颤动起来,并且像电磁波一样迅速扩展到脸部肌肉,到下巴,到全身,幅度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强,誓要把他整个儿劈下才罢休。

    张力伸出双手,拿一边肩膀顶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