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满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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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你在哪

    车进坪川县医院,陆常山一步跳下就开跑。父母知道他那脾性,一旦认准某件事,除非他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否则十列火车都拉不回来,而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只有在后面紧紧跟随。

    他冲进急诊科问当班的医生,人家却告诉他,五天前的确有人摔断了腿来住院,不过那个人是个男的,而且是在乡下建房时从二楼摔下来的。

    他不死心,又求着人家再仔细看入院记录。医生瞪他两眼,在电脑里搜寻了一阵,回答说除了刚才说的那个人,还有出车祸的,和人在酒吧里打架打出纰漏的,从山路上滑下去扭到颈椎的,就是没有从悬崖上掉下来或者从河里捞上来的。

    一腔热血逐渐转凉,父亲拍着他的肩,沉痛地说:“本地只有县医院设备最齐全、医术最好,这儿都没有,其他医院更不可能会有。”

    他怀揣着那个希望,猜测着可能有的情况,喃喃地说:“救援的黄金时间是四个小时,这里到梓城的高速是两个小时……”

    他的眼睛又倏地亮起来,拔腿就跑。

    父母跟着他上了车,母亲使劲按住他的肩膀说:“你先别急,等我和你爸打电话问问医学院那边再说。”

    他后知后觉地才想起父母是在医学院工作的,对他们来说这确实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事情,于是放下了去扭点火钥匙的手,竖起耳朵听父母的电话,一边心里想着,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伤势肯定很严重,就算是被送进了县医院,最后恐怕还是要被转到医学院去。是他太急了。

    父亲放下手机,面有不忍地说:“最近几天,医学院急诊、内外科都没有收治这种情况的病人。”

    县医院没有,医学院没有,她还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滚到河里被水冲走了吗?不,他绝不接受这种可能!

    “他们说这几天除了一个患心脑血管病的八十岁老太太,也没有其他不治身亡的病患。”母亲小声地说,唯恐引起他更大的情绪波动,“常山,我看啦……”

    “梓城不止一家大型医院。”他发动了车子。

    父母亲无可奈何地对望一眼。

    回到梓城,天已经黑透了,天空中还飘着细弱的雪花,淅淅沥沥,还夹着雨丝。她很喜欢下雪天,总是抱怨南方的雪不够壮美不够爽利不够纯粹,她去了一趟北国,亲眼见到了她在诗中读到的“燕山雪花大如席”那样的景观,在这样的时候,她会躺在哪里的病床上把两者加以比较并继续吐槽呢?

    “常山,听妈妈的,还是算了吧。苏木她会明白你的这份心意的。”母亲苦口婆心,实在难忍看见他煞白的脸和落魄的神情。

    算了吗?不,他一定要见到她,并且坚信她就在某处,或者她自己会回来。

    他不接受她的消失!也不接受她会以冷冰冰的形态呈现在自己面前!

    他更不能接受的是没有了她而黯淡无光、孤独寂寞的人生!只能在回忆中追寻她的踪迹的人生!

    “你们先回家,我去别的医院问。”他对父母说。

    父亲叹气:“梓城的医院那么多,地区医院,武警总医院,五家市级医院,还有航天医院,军工系统的4317医院,你要找到什么时候?”

    “全部走遍。”他抿着唇,眼里闪耀着灼人的光。

    母亲知道劝不动他,只得说:“那咱回家吃饭,好好睡一觉,明天去好不好?”

    “我现在就去。”他把车往路边停靠,准备让父母下车。

    “现在去和明天后天去的效果是一样的。”父亲也说。

    “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先回家休息,等明天精神饱满了再去不更好?”母亲又说。

    “我要马上见到她。”

    “傻孩子,你说马上就马上了?你这样折腾下去,要是再倒下了,见到她的时间就更晚了。”

    他有些厌烦母亲的唠叨,一个急刹车,车子往路边剧烈地抖了一下。

    “常山!”父亲到底忍不住发了火,“你的心情爸妈理解,发生这种事我们也很难过,可是你为你妈妈想过没有?她只有你这一个孩子!”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泼在他脸上,他回头,借着路灯射进车内的光,看见母亲脸上焦灼的泪水,终是冷静了下来,垂下脑袋把车开回了家。

    其实对他来说,在家里多待的这几个小时只不过是增添了更多的煎熬而已,犹如在铁板上炙烤的肉,每一秒钟都在撕扯、挤压着他的脑神经,哪里能睡得着?他去厨房洗手,那天她在灶台边的热情仿佛火一样又蔓延开来烫着他的心。他躺在床上,闻着那两晚她留在枕间的馨香,销魂蚀骨的缠绵和温存折磨着他的记忆。他无意识地伸出手去,企图再能拥抱住她温软的娇躯,摸到的只是一片冰冷。

    他撑起身来,拿起她的手机,她走时叮嘱他的话再一次浮现在脑海,疼痛也再一次排山倒海般袭来。这款手机和他的一样需要指纹解锁,不过她同时设置了数字密码,他知道那几个数字,所以她留在里面的照片他已经看了不止上千遍。他再一次看着她那些美丽的笑脸和生动的表情,抚摸着她五官的每一点轮廓,将嘴唇贴在了她的嘴唇上。

    一个短信提示音响起,他怔了几秒,才回过神来声音来自他自己的手机。

    是张力发过来的,写的是:“我后天回家过年,记得ps你和她在海边的照片,发在她妈妈手机上。她手机里有阿姨的微信号。”

    他苦涩地笑着,找出一些图片来着手做这件事,心里又想着,要是在发出这些照片之前就找到了她,而且是活生生的她,那该多好。

    天还没亮他就起身,囫囵吃过早点,先去离家最近的市第一人民医院,人家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劈头就是一句:“都什么年代了,找人不知道用手机吗?打电话啊!”

    他当然知道手机有多么“神通广大”,可是她没带手机,身边没有任何身份信息,而且她多半还在重症监护室,只有到她醒过来的那一天才有可能借手机给他打电话。所以不管是从同行还是从病人乃至旁观者的角度,他都觉得这个看起来年纪比他大的医者很不专业。他耐心地给那个医生解释了前因后果,最后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好在这样的遭遇并未在其他家医院碰到,虽然他们给他的都是同样的结果。

    他从城东穿到城西,从市中心走到城乡接合部,发现没有一家医院收治她。母亲给他打过两个电话,他不想再给父母更多的担忧,决定再走一家医院就回家。彼时他已经到了南城,这里有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梓城地区医院。

    说明来意后,接待他的医生很爽快地对他说:“坪川过来的啊?有!有!”

    他的头里轰隆隆一阵天雷滚过,震得他手脚发麻,心跳加速:“是个年轻女性,从悬崖上摔下来的。”

    “是啊,来了几天了,还在icu。叫什么来着?我看一下电脑啊!”医生回忆着说。

    他根本来不及听医生说名字,撒开两腿就往电梯间跑。

    icu外一个人都没有,透过玻璃隔断,他看到一个安着呼吸机,头上、肋骨处和右腿都打着雪白的石膏、像个胖胖的蚕宝宝一样的人。

    这一定就是她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不就是这样吗?

    他颤抖的手抚上了玻璃,心里轻轻呼唤着他叫了千回百遍的亲爱的名字:“木木!木木!木木……”

    从里面走出穿着防护服的护士,看见他这样悲喜交加的神情很惊讶:“你也是她的亲戚?”

    “我是她丈夫。”

    “丈夫?”护士的眼睛瞪得溜圆,好像碰到了电视剧里才有的狗血情节,“那送她来的是谁?”

    他愣愣的,还不太明白护士的话,只听护士又说:“喏,那个人也说是她的丈夫。”

    他扭过头去,走廊那边走过来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年妇女和一个矮胖的年轻男人。

    这么说,是他搞错了?

    “里面的人叫什么名字?”他急忙问。

    护士的表情越加惊悚:“你自己的老婆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他抓抓脑袋,哑然失笑。

    年轻男人走上前来,疑惑地问:“你是……”

    “我……”心情混乱,他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那男人却变了脸色,眼里更有一股杀气,指着他恶狠狠地对老年妇女说:“看到没有?我就说她在外面有了野男人,你们还不信,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不是,您误会了!”他忙摇手要解释,老年妇女却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失声控诉:“你说,你对玉兰做了什么?你是不是骗了她?”

    年轻男人红着一双眼,把拳头捏得“喀喀”响,奈何他那个头只到陆常山肩头,又见他浑然天成一股威压,气势上先弱了七分。

    陆常山迅速理清了自己的思绪,淡淡地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们,也不知道谁是玉兰。打扰了!”

    他轻轻拨开老年妇女的手,直接忽视掉那男人恨不得要把他生吞活剥的表情,大踏步离开了icu。

    楼外,天空依旧阴沉,他苦苦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