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满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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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九、油桐木

    雪后的清晨,寒气逼人肺腑,上山的路有凝冻,陆常山穿上登山鞋,他要再去云门崖看一看。

    昨天他就要跟张力他们一起去的,被他们以他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为由极力拦住,只好作罢。在左右不安中等了一天,到了傍晚时分,张力等三人回来,个个神情凝重,和前三天没有任何变化。小天蹲在地上抱着头,翻来覆去还是那句话:“都怪我没有及时出手,反应太慢。”杨灿垂着头,流着眼泪,一遍一遍地呼喊:“阿木!阿木!”张力像个木头人那样呆愣愣的,气若游丝般吐出几个字:“还是没有。”

    “我看还是被水冲走的可能性比较大。”父亲说,“那一带山高路险,没有人家住,不可能有人看到。就算是到了县城,可也只在南城边上拐了个弯,而且那时候已经是晚上了,能够被人发现的几率也几乎没有。”

    “那我们跟着河走,是不是有希望?”小天抬起头,眼睛亮了。

    张力摇头:“已经过了几天了,跟不上了。南江那边有轮船经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许会有船家发现。只有等了。”

    众人沉默。趁着路面还未结冰,陆常山坚持要张力带杨灿和小天回梓城去,又说等把年过了以后他自己去把这件事告诉苏母和张叔叔,“至少,让二老过个欢喜的年。”他这样说着,心已经被割成了一片片,痛得无以复加。他明明知道,时间如水般流走,每过去一个白天和黑夜,苏木回来的希望就随之减少一分,但他就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说好了要和他共度一生的,说好了要在很久很久以后和他坐在这个屋子后面的院子里一起细数他们的流年的,甚至,他们都已经订好了去往海边的票,要去踏沙、逐浪、享椰风,怎么会突然就离开了呢?他不相信!他绝不相信!

    “常山,别去了,没有用的。”母亲懂得他心里的苦,忍了又忍,还是出声阻止,近乎哀求。

    “我就去看一下,不做什么。有事情我会打电话。”

    等父亲追出来时,他已经走出老远了。他知道这个时候父母和他一样的伤痛,从而也更明了这个消息将会给苏母带去什么,但他还想再等等,怀着最后的一点执念等待一个不可能再实现的转机。

    他沿着那天下午苏木走过的小路上山,想象着那时她该是如何的欢欣鼓舞:一定是和杨灿嘻嘻哈哈地爬上一块石头,吼上两嗓子后再静听回声;或者是听到了什么响动就钻到一丛灌木林里看是不是有鸟窝;也或者只是默默地走着,呼吸着山间的清新空气。

    她一定是像一只鸟儿一样很快乐,尽管路上出现了陈雅欣和姜黎。但在她心里,这两个人一定是如天边的一片流云一样可以忽略不计的,直到真正的意外发生。

    他蹙起眉悲痛地想:如果那天他一起来了,意外就不会发生;如果他知道陈雅欣还在,他一定会极力阻止她来,意外也不会发生。明明那晚碰到陈雅欣后他有预感的,可是他都做了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应该再去那家旅馆看看陈雅欣走了没有,可他竟然没有去,是害怕她再纠缠上来吗?仅仅只凭没有在街上看到就主观判断陈雅欣已经离开了,这是什么逻辑?

    说到底,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他的大意。

    树枝上覆盖着白雪,空气稀薄,他低着头慢慢地往上走。山路上有脚印,这么冷的天,还有人进山来吗?

    到达那天出事的悬崖,上面竟或站或坐着两男两女,一棵树脚堆着他们装得又大又鼓的登山背包,看见他,并没有多少特别的表情。

    岩石上还有几摊积雪,其余之处,湿漉漉的。他沿着边缘走了一圈。对面河岸和这边不同,整一排都是巨大的山岩,被河水冲刷得没有一点棱角,只在三分之二处才有逐渐浓密的植被。所谓壁立千仞,大概就是这样的景象了吧。偏东方向就是拱形的云门崖,高高矗立,静默无声,就像一个来自远古的河神,张开双臂,守护着其下汩汩滔滔的坪川河。

    “小心啦,有点滑。”一名登山客好心地提醒他。

    他感激地回以一笑,俯身趴了下去。悬崖下莽莽苍苍,视线尽头处是翻滚的河水。她应该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吧,那一瞬间,她是什么心情?有没有遗憾?有没有留恋?有没有想着他?

    风从河上吹来,他的眼睛湿润了。

    那四个登山客开始拍照,见他趴着不动,难免奇怪,其中一位女士招呼他:“兄弟,别趴着了,危险!来,过来帮我们拍张照片吧!”

    他起身给他们拍了三张合影,又对着云门崖静默了片刻,就下山从山脚穿过茂密的树林绕到了河边。

    周围没有一个人,泥地上,那天他和那几个警察以及后来张力带来的人踩出来的脚印已经被雪盖住了。他往上走了一阵,那点血迹也看不到了。再次仰望那块像舌头一样伸出来的石头,他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大概有10米左右。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她会怎样?

    他苦涩地一笑,继续往上,一直爬到了对着云门崖的石头下方。这一片的确是个缓坡,与河对面的地貌截然不同,坡上树木算不上参天入云,也不够粗大,但一棵接着一棵,形成了一个密密织织的网。

    她是从树缝间直接坠地吗?是头部先着地吗?

    他吞下心间的剧痛,眼睛扫过面前的这些树,自己都不知道能够寻找到什么答案。

    他转过身去,头前上方是一棵枝杈横斜、覆压着一层薄雪的油桐,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到爷爷家里来玩常和小伙伴们爬上油桐树摘它的花和圆圆的果子的事情。隔壁奶奶说油桐花不能摘啊,会流鼻血啊,他一点鼻血都没流。本家有个叔叔结婚,他趁新娘还没有到时和几个熊孩子偷溜进新房,看见媒婆把几个油桐果塞进了被褥。媒婆自然不会告诉他那是干什么用的,年岁渐长后他大概猜得到那无非是讨个早生贵子的吉利,因为“桐子”不就是“童子”吗?

    他盯着这棵油桐,目测了一下它和头顶那块石头间的距离,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不知道她下来的时候有没有被这棵油桐支撑了一下。

    如果有,她下坠的势头一定得到了减缓,那么……

    他的心激烈跳动起来。再仔细看,果然,油桐树上有新鲜的枝丫断裂的裂口!有一节小指般粗的枝丫还挂在大枝杈上摇摇欲坠。

    地上是一丛乱草,也有几点雪堆,但他还是找到了几截断枝。不是干枯的,是掂着还有重量、掰开依旧是一层青皮的新鲜的断枝!

    那么,她会在哪里?

    透过树木间的罅隙,眼前是打着旋儿、翻腾着往前奔流的河水。

    难道她真的是顺着山势滚落到河里去了吗?

    不,他不愿意接受这个可能!

    他从上面俯冲下来,河岸是被冲刷得光滑的坚实的泥土,有碎石和干枯的草,低头瞧去,河水深不见底,不知道有多少米。

    已经是第五天了,她还在河底吗?可是张力派人打捞过,根本一无所获。

    这么说,她真的是被河水带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吗?已经到了南江了吗?然后呢,一直到达她梦想去看的大海?

    不,她不会丢下他一个人去的!

    他转过身去,面向着青山,面向着那块岩石,心里荒芜得寸草不生。

    等等,他要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可能。

    远远望去,岩石上出现了那几个登山客模糊的身影,他们弯着腰,似乎在整理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一个身影开始顺着岩石往下移动。对了,他们是攀着登山绳下到河边来呢!

    这一带没有人家住,有好事的驴友出没也只是最近几年的事。

    不知道她下来的时候,有没有碰到什么驴友……

    他跳起来,油然而起的想法就像身后的河水急速奔流,不可遏制。

    有可能!也许真有可能!

    他兴奋地狂奔,翻过山头,下山时湿滑的路面使得他跌了几跤,但他毫不在乎,爬起来就当是如履平地,只是在翻过一个筋斗后才想到还没见到她自己不能出事。他傻笑着缓了缓速度,等到达仙岩街头时又奔跑起来。

    母亲正站在老屋门口张望,见他一身泥水地跑近,吓得赶紧拉住他,担忧地问:“常山,你这是怎么了?”

    他傻呵呵地笑着进了屋,对同样惊诧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的父亲说:“爸爸,我知道她在哪儿了!”

    父母二人互相对视一眼,母亲小心翼翼地问:“在哪儿?”

    他喘出一口气就往楼上跑:“我换身衣服,马上到坪川县医院去。”

    父母二人又对视一眼,父亲问:“她被人救了?有人告诉你了?”

    “嗯,很有可能!”

    父母亲的眼第三次对碰,知道他回答的是前一个问题。可是,能有多大的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