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满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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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七、荒寒地

    陆常山昏睡的三天里,张力又带着几个人去把云门崖及其周边翻了个底朝天,结果仍是一样,警方那边传来的消息也说,尽管河水湍急,一直到坪川县城流速都很快,却没有目击者看见河面上有什么异常情况。

    已经过去三天了,如果苏木就在云门崖的水底,也应该出来了吧。然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找了几个专业人员潜水下去搜索,还是没有。

    心胆俱裂,醒来梦里都是虚白,他只剩下这一具躯壳,没日没夜地守在这里,望眼欲穿,要怎么才能看见他深爱的人、他的妹妹?他要看着她穿上洁白的婚纱,看着她做慈爱的母亲,看着她变成中年妇女,看着她的青丝染上霜华,为什么,是谁给了命运之神那么大的权力,要把这些都拦腰斩断?总以为还有时间,总以为可以慢慢来,谁知天不从人愿,连她最后的一眼都不给他。

    河水汤汤,他该怎么接受命运给他开的这个最不可思议的玩笑?

    “二哥,回去吧,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小天捧着他的手机,面色凝肃。

    他盯着手机看了半晌,别过头去:“董事长怎么说?”

    “他说让你再考虑一下新材料的试用点,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冰冷的河风吹得他充血的眼睛干痛,他闭上眼,哈出一口白气:“明白了,就按他说的做吧。”

    小天还站着不动。

    “我再等一会儿就回去,你不用担心。”

    小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杨灿姐……”

    张力回头。

    “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已经三天了。”

    张力疾步奔跑起来,直达陆常山家的老屋。杨灿住在楼上,把门反锁得死死的,他敲了一阵,一丝儿响动都没有。他退后一步,一脚踹上去,门应声而开。里面黑蒙蒙的,他站在门口适应了一下,才看到杨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他过去拉开窗帘,光线刺到杨灿的眼睛,她依旧没有一点反应。

    “起来。”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见她脸色青白,眼睛浮肿,周围一圈黑紫,虽然冷声冷气,其实心里已经软了。

    杨灿的眼睫毛都没有动一下。

    “起来,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这是自那以后他第一次对她说话,倒不是因为怨怪她,实在是因为承受不住这样强烈的冲击,太过伤痛。

    见她还是睁着眼睛一副等死的模样,他坐了下来,伸手摸上了她的头:“你知道,她肯定不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

    犹如慢镜头般,杨灿的脸终于起了变化,却是一个哭的表情:“阿木——”

    酸楚上涌,哽在喉咙处如一团顽石,融化不掉,张力只有皱眉把它硬吞下去,却是前所未有的艰难,有一些直冲入眼眶,化作了蒙蒙的泪雾。

    “阿木,我要你回来……”

    “我找了三天都没有找到,回不来了。”

    “你回来,我再也不玩鬼叫了,再也不招惹陈雅欣了。你回来!你回来!”

    从未流过这么多的眼泪,把眼睛哭得再也闭不上,把心哭成碎粒,从清晨到午夜,从黄昏到黎明,寒风吹过都感觉不到寒意,因为心已冻结成冰。

    “这跟你没有关系,不要自责,不要做她最不喜欢你做的事情。”

    杨灿撑起僵硬的身体,透过朦胧的泪眼,眼前的人头发凌乱,眼里布满了血丝,神情委顿悲戚,如丧考妣,一瞬间只觉万箭穿心,更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忍不住抱住了他的腰。

    小天推门进来,说:“陆医生醒了。”

    陆常山又做了一个梦,梦里再没有紫色的薰衣草,没有雨声滴答,没有白色的雾,所有的只是汩汩流淌、波涛翻腾的一条长河,而苏木站在河的另一面。他欣喜地跳下河去,用他最擅长的、速度最快的自由泳的泳姿奋力地搏击浪涛,像一条鱼那样在水中滑翔,游到已经精疲力竭,却还是游不到苏木所在的那一面,就好像那河面可以自由延展,他游一米,河面就往前扩开一米,因而无论他如何努力,终究只是一场空。“木木,乖乖,我游不动了,你过来好不好?”他想要这样呼喊她,喉咙却发不出一个声音,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对面招手。他想要举手给她示意,手在水中却连指头都抬不起来。没有办法,他只好给她看他的笑容,可是,为什么他的脸都僵化了呢,竟然拉动不了一丁点肌肉?强烈的恐慌袭击着他,头脑一阵眩晕,眼前的一切都堕入了黑暗。“苏木!苏木!苏木……”他不死心地、无声地呼喊着她的名字,脑中还剩最后一线清明,仿佛是最后的绝处逢生,激励着他睁开了眼。

    眼眸开处,是得到消息以后就赶过来的父母,小天。呵,竟然也有姜黎和陈雅欣。

    没有她——你还在河的那一面吗?可是我游不过去,怎么办?

    算了!睁开眼,如果没有你,这一片土地将是何等荒寒,那我不睁开也罢。

    陆常山撇开头,又重新闭上了眼。

    “常山,爸爸妈妈在这儿,你不要怕。”母亲捧着他的脸,痛惜得无以复加。

    父亲摸了摸他的脉搏,对母亲说:“他没事了,去给他熬碗粥吧。”

    母亲松了手,背过身来,已是泪流满面。

    陈雅欣见陆常山转过头,连忙跟着起身绕到那一边,蹲下身去看着他,轻声说:“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但是没有关系,我会一直在这儿守着,直到你睁开眼看我一下,只要一下。”

    “他一下都不想看!”张力和杨灿跟着小天进来了,见此情景,张力冲过来说,“出去!以后都不要在他面前出现!”

    陈雅欣怔怔地不动。

    陆父摇摇头:“你回家去吧,常山他需要休息。”

    张力这三天忙着外面,加之自己也是神思恍惚、心魂俱伤,自陆常山倒下后就没怎么注意这个陈雅欣,心里偶尔滑过的一个念头都是她和姜黎应该懂得分寸,应该自觉避开了吧,哼,还真有这么愚蠢!他转向姜黎,眼里冰寒一片:“怎么,还以为你们应该有自知之明,原来还是要人教?”

    姜黎红了脸,低低地辩驳:“我劝了她,她不听。”

    说着,也不待张力再发火,急忙过去拉住陈雅欣的手臂,咬唇叫一声:“雅欣……”

    两颗眼泪如珠子般滚落出来,陈雅欣从未有过如此的难堪,望着陆父,万般委屈:“叔叔,这次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这是她这三天在陆常山父母面前说得最多遍的话,陆父点点头,脸上神情悲痛:“事情已经发生了,说这些都没有用。你回家去好好想想吧,有些事情想想就清楚了。”

    陈雅欣垂下头,好像一直绷着的那股劲终是垮塌了下去,软软地靠在姜黎身上,由她搀扶了出去。

    房间里很安静,大家都看着陆常山。

    他回过头来,环视了一圈,把目光聚焦到张力身上。

    张力狠狠地吞咽下喉间的酸涩,声音粗哑:“全都找过了,山上,水里,都没有。”

    陆常山从他脸上移开视线,盯着对面的墙壁,凝固成了一座石雕。

    张力不忍看到他这个样子,也不顾有陆父在这儿了,闷声道:“你特么要哭就哭,别憋着!”

    最深的痛已经过去,现在是没有知觉的麻木,陆常山没有眼泪,只有无尽的空茫和不甘。他试着撑起上身,父亲连忙扶了他一下,顺便问他:“头痛不痛?爸爸拿药给你吃。”他回他一个“好”字,就对张力说:“她会回来的。”

    就像那个凝冻天,他被隔绝在这里,以为她还在遥远的北国,甚至还不敢肯定她是否已经下足了勇气要和他在一起,她就那样轻轻地掀起门帘,带着满身的风雪,踏进屋来,清脆地、欢欣地喊一声:“常山!”那场景多像是在梦中啊!可那不是梦,那就是真实的生活,那就是活生生的她,带着满脸的笑容,把她冰冷的手环绕在他的脖子上,爱娇地说:“拜托你不要生气了,我饿了!”

    “现在是冬天,不像夏天那样很快浮上来,也许明天后天会。”张力心想他应该说的是这个,“可是我让人潜到水底去看了。”

    “她会回来的。”陆常山喃喃的,还是那句话。

    杨灿一直泪水涟涟,见他这样,更加难以忍受,转身跑下楼去。小天担心她又去把自己关起来,或者有其他什么意外,迟疑地看了一眼张力,最后跟了上去。

    陆父心里着急,再次抓起他的脉搏:“常山,明天爸爸带你回医学院去检查。”

    陆常山凄楚一笑,握住了父亲的手:“爸,我很清醒,头也不痛,不用去。”

    “可是你……”

    “我相信我的直觉,她一定会回来。”陆常山说得好像那就是确定无误的事实。

    张力一拳捶在墙壁上,回头痛苦地看着他,当真是无可奈何:“你听我说,这次你去她爸爸坟前跪个十天半月都没用了。”

    陆常山沉默下去,过一会儿又抬头说:“二哥,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她妈妈。”

    “那怎么行?马上就要过年了。”

    “就说我们去三亚了。”陆常山同样痛苦地抱住了头,“我想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