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满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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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四、冷雨时

    时间以龟速爬行,苏木觉得一秒钟都是煎熬。

    母亲兀自冷着脸,看电视,钩毛线拖鞋,该干嘛干嘛,任凭苏木和张叔叔怎么说,只当这两个人不存在。

    他们回来时已是午后,张叔叔给苏木单独做了饭,她一口都吃不下去。

    记忆中,母亲性格变化的分水岭似乎就是父亲的去世。以前的她,温柔和顺,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姿态动作都如和煦的春风,又如静美的姣花。父亲去世以后,她一个人在梓城奔波,医院、法院、医疗事故鉴定机构,谁也料不到她娇小的身躯里竟蕴藏着如许大的能量,支撑着她走完所有的程序,直到父亲入土为安。

    苏木永远都记得,母亲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那消瘦憔悴而又青白凄惶的脸。

    苏木永远不会忘记,多少个她醒过来的半夜,总能看见母亲坐在暗夜的窗前,手里抱着她亲手给父亲酿的桂花蜜。

    姨妈、伯母、家里的其他亲戚,来来往往了两年,直到姨妈和伯母问苏木:“孩子,你爸爸走了,我们再去找一个叔叔来照顾你们母女,你同意吗?”

    那时苏木有十四岁了,读过很多书,懂得了很多道理,她点头说:“我只要妈妈开心,我不在的时候有人陪伴着她。”

    张叔叔人很好,妹妹乖巧懂事,还有张力时常的来往,苏木以为母亲可以从父亲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了,却再也不能看见她柔婉恬静的旧时容颜。

    所以今日的种种,苏木没有资格多说什么,更没有资格指责母亲,只求她能把时间缩短一点。

    从陆常山出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肚子里那一点早餐和苏木在车上给他塞在嘴里的几块小零嘴早就变成能量消散了吧。天气寒冷,外面的雨一刻都没有停过。

    而母亲,岿然不动。

    “你简直是不可理喻!”张叔叔紫胀着脸,洪亮的声音能把屋顶震破,“外面气温只有三度,山上更低,铁打的身子都受不了!人家就这一个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他父母怎么想?”

    母亲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脸色寒沉无波,语声冷淡:“事情没有发生在你身上,你说什么都有理。”

    “那也不能拿人家孩子出气啊!”

    “你没听见吗?是他自己要报答他父亲的养育之恩。我就不明白了,别人家养的孩子都懂得孝顺,怎么我养的孩子就不懂?”

    苏木低下头去,心头滋味无以言表。

    “行了,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天上在下雨,那孩子恐怕都冷透了,饭也没吃一口,你有多大的气,也该消了!”张叔叔放低声音,眉毛皱成了一团。

    母亲冷硬的神情中浮上些哀痛,话却是对苏木说的:“那时候,家里的钱都给你爸爸治病了,还到处借着债,我身上只有十块钱的车费,剩下一块钱吃了一碗豌豆糯米饭,医院里、他家里,到处去找陆仁清,找来找去不见人,听人说他第二天要上班,我就在医院的长椅上将就了一晚,直到早上十点才见到他,没给一个好脸色。”

    苏木蠕蠕唇,低低地说:“那是因为陆常山还昏迷不醒,他要守着他。”

    “那就该拿你爸爸的命去换吗?”母亲严厉起来。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张叔叔赶紧止住她,“人家又不是故意要出错。况且,最后人家不还是赔偿了吗?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你要挣那口气也挣到了,快让陆常山回来吧。”

    母亲嘴边蹦出一个冷笑来:“你还真以为他在那儿跪着呐,说不定是在车里吹着暖烘烘的空调呢!”

    “妈,常山不是那样的人!”苏木争辩道,心都要痛裂开了。

    “他不是那样的人又怎么会没经过我的允许就抢着和你把婚结了?他安的是什么心?他那无情无义的父母又安的是什么心?”母亲积藏的怒火彻底爆发,冲苏木大吼,“我还以为,他至少先来这儿一趟,或者是他父母来一趟,把该理的旧账理一理,该说的话说一说。呵,让人家白捡一个媳妇!你不丢脸我丢脸!”

    “你……你还是不是当妈的?说话这么难听!”张叔叔气极。

    苏木站起身来,她从来没有想过,只是因为她爱上了陆常山,就要承受母亲如此的苛责,但是又能怎样呢?这一切不是她咎由自取吗?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就让罪孽再深些又何妨?

    她捏紧泛白的手指,用力稳住颤抖的身体,直视着母亲说道:“妈,婚是我们自己去结的,他父母不知道。你们都不同意我们在一起,那我们就自己在一起好了。您有叔叔和妹妹,就当没我这个女儿也罢。陆常山的头受过伤,在这么冷的天里跪着,我相信爸爸都会看不下去。从小,爸爸最疼我,最爱我,我要什么他都会给我。好吧,我走了,您保重!”

    门外雨丝飞扬,天光有些昏暗,她跑出门,差点撞上放学回来的妹妹。

    “姐姐——你去哪儿?”妹妹转身跟着追了出来。

    “豆豆,开车去——”张叔叔也在后面喊。

    她像没有听见,一直跑,一直跑,看到一辆出租车,招手跳了上去。

    车到山脚,泥路湿滑,她不管不顾地往上冲,踩在一块石头上摔了一跤,她爬起来又跑,终于到了父亲坟前。

    陆常山跪在墓碑前,已静默成一尊石像。

    “常山——”

    苏木奔过去,见他头发尖上、眉毛和眼睫毛上挂着细密的水滴,好像结了串串亮珠,白皙的脸暗沉乌青,嘴唇已不见血色。她摸了一把他的身上,湿意穿透衣衫,恐怕只有胸膛那里才有一点温度了。

    “你来干什么?不是说了你不能来吗?”陆常山问她,声音低哑,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苏木拿衣袖抹去他头上、脸上的雨水,给他一个状似明媚的笑:“我们把妈妈说服了,她同意我来接你。”

    “真的?”

    “当然!否则我敢来吗?”苏木手伸进他的腋下,连声催促:“起来,快起来!”

    陆常山仔细看她,见她的确笑得很开心,才以手撑地试着站起来,那腿却不听使唤了。

    “腿麻了。”

    “你慢一点,再试一下。”苏木去抱他的小腿,发现已是冰冷如铁,刹时鼻头一酸,就要流下泪来,忙强行忍住了。

    陆常山于是再试了两三下,终于撑着苏木的肩膀站了起来,犹自笑道:“我刚才和爸爸说了很多话,他非常高兴我做他的女婿。”

    “我爸爸是世上最好的爸爸,我爱上的人他能不中意吗?”苏木笑道,趁他没注意的时候抹了一把已溢出眼眶的泪水,又对着坟墓说,“爸爸,我和常山结婚了,我们一定会好好的,不让您操心。”

    墓旁边有一块大石头,陆常山坐了上去,伸手按了按额头:“老婆,我头有点晕。”

    苏木的心急急跳了起来,忙拉开羽绒服把他的头抱在小腹处,一遍一遍地揉着他的耳朵:“能坚持吗?”

    “没事,我坐两分钟就好了。”

    “你把车钥匙给我,我来开车。”

    “你真的会开?”

    “前年考的驾照。家里有车,哥哥那儿也有,我时常有练,你不用担心我的技术。”

    陆常山靠着她温暖的身体,头越来越沉重,有多久没这样了呢?他记不得了。

    必须马上下山去!

    “我们走吧。”

    苏木扶着他,两人慢慢地往下走。

    前面两步就是苏木上山时摔了一跤的石头,平平的一块横在路中间,比泥路还滑。

    “那块石头很滑,你最好跨过去,能吗?”

    “能。”陆常山迈出脚,只觉头晕目眩,他闭上眼摇摇头,眩晕感更加强烈。

    他的脚还是踏在了石头上。

    “你慢点……”苏木忙去扶他。

    陆常山向路边的斜坡歪去。

    “常山——”

    苏木慌得尖叫,在随着他落在地上的那一刻本能地出手抱住了他的头。两人顺着山势滚了几转,最终被一棵大树卡住。

    她听到自己的头撞到树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顿时眼冒金星,耳朵里发出“嗡嗡嗡嗡”的噪音。她闭上眼,伸手摸去,才发现陆常山的头压在自己胸口,沉重得好像没了生气。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拍着他的脸叫他:“常山!常山!常山!”

    陆常山纹丝不动。

    苏木暗叫不妙,奋力把他的身体推移开,自己再爬起来,看陆常山,双眼紧闭,面如白纸,已经昏迷过去了。

    山下除了陆常山的车,没有一个人经过。

    她要怎么把这么大个人弄到车上去?

    她赶紧找手机,随身的包包在十米远的一棵灌木上挂着,陆常山的手机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常山,你不能有事!听见没有?你不能有事!”

    她站起身来,脑袋一阵闷痛。她再闭上眼歇口气,踩着濡湿的泥草拿到包包,拉开拉链。

    手机不在包里。

    她想起来了,刚才要看时间,她把手机放在沙发上忘记收了。

    树林里光线幽暗,灌木、草丛茂密,陆常山的手机在哪里?

    她又跑回陆常山身边,使劲按他的人中,可陆常山依旧不见回应。

    “常山,你坚持一下,在这儿等我,我去喊人来救你。”

    她记得,距离这里最近的一户人家有三里路,她必须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