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满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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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八、急转弯

    老家,爷爷奶奶合葬的山岗。

    送葬的亲戚本家已陆陆续续下山而去,陆常山仍跪在墓前,神思恍惚。

    被连日冻雨濡湿的山地冰冷透寒,漫过他的裤子浸入膝盖骨中,他却丝毫未觉。

    “常山,爷爷已入土为安,回去吧。”父亲面色凝重哀戚,先走在了前头。

    “走吧,孩子。”母亲走过来拉他,“妈妈知道你舍不得爷爷,没能送他最后一程你心里愧疚,其实爷爷的情况……他走得很安详,寿终正寝。”

    陆常山只盯着面前的一抔黄土,语声低沉道:“我再待会儿。”

    父母默默地对看一眼,不再坚持。

    没有风,雨丝垂直而下,万籁俱寂,似乎每一棵树每一株枯萎的草都能聆听到他悲痛的心音。

    明明,爷爷仙逝前一天,他回到梓城来看他,爷爷还拉着他的手,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仅仅隔了一天,他就去了吗?

    看着爷爷思路清晰、面色红润的样子,他还庆幸着来自天国的那声召唤或许并没有发出吧。

    原来,只不过是“回光返照”。

    他的脑海中出现一段话:“在生命的旅程即将终止时,人体会调动机体内的潜力进行垂死期的最后抗争,储存于细胞内尚未消耗殆尽的化学能量三磷酸腺苷会迅速变成二磷酸腺苷,从而一下子释放出大量能量,供给各器官组织。尤其在神经系统和内分泌系统应激的动力下,下丘脑和垂体会促使肾上腺皮质立即分泌大量的肾上腺素和皮质激素,交感神经兴奋点活跃,各器官功能恢复正常。”

    呵,这就叫“回光返照”!

    生硬的、冷静的,没有一丝感性温度的解释!

    他背得很清晰的解释,能说出更详细过程的专用名词,却没有想到有一天当它真正降临到亲人身上的时候会成为他今生的遗憾。

    爷爷说,人生就是一趟旅行,或爬山涉水,或曲径通幽,或穿枝拂叶,或柳暗花明,去留无意,闲庭信步,“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所以,不要害怕流言,不要畏惧伤害。体验痛苦的过程,即是参透生命的真谛。

    原来,这是爷爷给他的临别赠言。

    爷爷问他,挡在他面前挨了那一刀的女孩是否就是你心上的人,他回答说不是。爷爷就说,那你要好好报答人家,不要让她留下遗恨,也不要让她放不下。

    呵,爷爷,这是您的预言吗?遗恨恐怕是免不了的了,放不放得下?我已经给了她答案,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去处理吧。只是真相背后的荒谬,我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才能消化。

    爷爷还说,下个月你就满29岁了,人生三十而立,先成家后立业。

    原来,这是爷爷对他的期许和他在这尘世间的最后念想,可惜,他却没能完全满足他的愿望。

    他想起小时候爷爷教他背的《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爷爷,孙儿这一路走来,“孝”之一字,并未能做到十分之一,但是您给我的教诲,我将铭记终生,并会越加努力,实现您对我的期望。

    您说过,奶奶在那边等着您,想来,你们该是重聚了吧。望安好!

    撑着泥泞的湿地站了起来,膝盖又痛又麻,他拖着脚步走到一棵柏树旁去倚靠了好几分钟,把一些事情想了一想,才抬脚下山。

    天色已近午后,乡镇上爷爷的中药行里,亲近的几家亲属都已散去,父母坐在火炉边等着他。

    “常山,我们快回城吧,太晚了路上怕有凝冻,开车危险。”母亲转向他说。

    “我不回去。”

    “啊?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母亲猜想他可能还是放不下爷爷走时不在身边的心结,“头七那天我们还要过来的,爷爷的墓碑也没做好,还有这个药行也得处理,接着就是过年上坟祭祖,清明节……要往这儿跑的次数多了,赶紧收拾吧!”

    “我不回去。过了年再考虑回不回去。”陆常山在火炉边坐了下来。

    “你不回去上班了?”

    “休假。自从上班以来我就没休过假,这次休个够。”陆常山一副一切早有准备的样子。

    父亲不像母亲,他倒很能理解陆常山这段时间精神上受到的巨大压力,就拦住母亲说:“他这一段儿确实很累,爷爷又突然去世,你就让他在这儿休息一阵吧。”

    “可是你总得回南州去拿件换洗衣服呀!”

    “他都带来了。”

    “什么?你……”由于丧事繁忙,陆常山自己又单独开着车,母亲没注意去看他车里都带来些什么,这时也才突然想起有一瞬似乎瞥见他拎着个箱子上了楼。

    但是,陈雅欣还在医院住着呢,这可是母亲心头的大事:“不行,你得回去!实在要来,也得等雅欣出院以后再来。”

    陆常山听到这个名字就微微蹙起了眉:“她的事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什么?没关系?她怎么住院的和你没关系?”母亲压根就不会想到他居然说出这种没良心的话来,瞪着他不耐烦的表情,心头火噌一下就上来了。

    父亲却看出他那表情中似乎隐藏着什么,唯一能解释的怕还是陈雅欣根本不在他心里的因由:“好了,你别动不动就上火。这个陈雅欣虽然是好孩子,可常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你看给她做手术的是季主任,又有高级护理天天陪着……”

    “你瞎掺和什么?”听他这样说,母亲的火不仅没消,反而窜得更旺,“孩子这脾性就是你给惯的!你要由着他来,再好的姑娘都捞不到!”

    “我是说,常山感恩戴德就够了,至于缘分的事情,还是那句话,强扭的瓜不甜。”

    “雅欣可没有强扭,糊涂的是你儿子!”

    “别吵了!”陆常山一声大喝,震住了两人,都回头吃惊地看着他。

    陆常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心里有太多烦闷,太多憋屈,太多嫌恶想要一下子发作出来,抬眸看见父母憔悴苍老的容颜,终究忍了下去,只淡淡说道:“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大声。”

    三人都缓了口气,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好巧不巧的,母亲的电话恰在此时响起来,她拿出来一看,竟是陈雅欣打来的,急忙摆出笑脸,坐在沙发角接:“雅欣啊,今天怎么样?是不是好多了?”

    陆常山脑中一转,心想她多半又要使出惯有的那一套,真懒得听,自去楼上换被泥水弄脏的裤子。

    他换好裤子,上趟卫生间再下楼,母亲的表情竟完全变了,惊讶,凝重,难以置信,几样杂糅。

    父亲大抵是听了个七七八八的缘故,背着手在屋里踱圈子,嘴里发出沉重的叹息。

    呵,她的花样还真多!

    “常、常山,陈雅欣……”母亲一看就是没回过味来的样子。

    “她说什么?”陆常山伸长了腿,整理了一下夹克里面苏木给织的毛衣,舒舒服服地靠在了沙发背上,整个一好整以暇的模样。

    “她说从发帖子到病人家属行凶的事都是她自编自导的戏……”

    “呵,承认得挺快呀!”

    “她还说让我劝劝你,别再难为她了。”

    “我找律师撤诉了,没难为她。”

    律师后来告诉他,发帖人已经找到了,陆常山就让他到此为止,算是兑现了给陈雅欣和姜黎说过的话。

    母亲其实很失落,她眼里家世、相貌、学历、工作样样都好的陈雅欣竟然还有她想都想不到的一面,这剧情反转得……生活果然比她看的电视剧还精彩!

    “唉,你说这孩子真会这么做呀?”她转向父亲。

    父亲踱到窗边,看着外面的街景一言不发。

    “妈,你了解陈雅欣吗?”陆常山问,直觉告诉他陈雅欣肯定还有别的要求,不会就这么完了。

    “嗨,我这不是还没捋出个头绪来吗?”母亲脸上有些赧色,“她是说啊,你发现她有两篇论文是抄的,那不是真的,她只是引用了一些资料而已,没抄,所以她求你别去举报了。”

    这件事张力那天跟他说过,他可不是一个参禅入道、慈悲为怀的佛陀,也不是别人打了你左脸,你就再拿右脸去给他打的基督徒,陈雅欣做了什么,她就得为此付出代价,不然她长不了记性。也正因为此,他才决定撤诉的。陈雅欣很清楚,相比仅仅是给他道个歉,最多再拿点精神赔偿,论文造假的后果可严重得多。

    “既然没抄,那还怕什么?告诉她,举报的材料都已经交到他们学校的学术道德委员会了。妈,早就有人发现她的论文有问题了,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可是……”

    “可是什么?”父亲终于发话,“这种事情你都敢去包庇?我看这姑娘年纪轻轻的心术不正,常山被她搞这一出也算是因祸得福,你可别又来节外生枝。”

    “她父母可都是大学老师啊,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女儿来?我不服啊!”

    “大学老师就一定有高尚的品德?文凭高就一定是道德品质高?现在这个社会太浮躁,功利心太重,什么都向钱看,早有人说过经济发展三十年,道德品质滑坡三十年。更何况,我们不也犯过错吗?”想起往事,父亲尤其惭愧。

    母亲给他说得极是难堪,看来这事可怨不得她,陈雅欣要怎么折腾随她去,再怎么样她都不该败坏自家儿子的名誉啊,名誉多重要啊!

    陆常山见此情景,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叫狗急跳墙,什么叫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心中不免暗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