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满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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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一、冷风露

    凄厉的嘶喊声、杂沓的脚步声,各种东西碰撞后沉闷的钝响声、碎裂声、喝叱声在那两个鲜红色的“急诊”大字后渐渐远去,终至空洞到无影无形。冬日寡淡的阳光穿过尽头的玻璃幕墙,照在陆常山煞白的侧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铺天盖地的寒意与湿气从脚下的地砖、从四周的墙面、从包裹着他的空气渗透进每一个毛孔里,令他不由自主地抠紧了手指都还在发颤。

    脑子里不断循环着支离破碎的画面,就像他手中常用的颜料拉出的斜长的线条,无限延长到没有终点的终点。这条线好像是那个人长长的黑色棉衣袖子,这条线好像是陈雅欣肚子上流出的鲜红的血,这条线好像是徐旭峰从身后座椅上飞跃而起的白色圆弧,这条线好像是张力急速向前时拉直的大衣下摆……很多很多的线条,时而展开,时而揉成一团,是又清晰又模糊的幻影,幻影上漂浮着或狰狞或愤怒或惊恐或冷漠的脸。

    耳朵里,母亲的啜泣声断续而悲伤,是一支呜呜咽咽的箫管。他迟钝地扭过头去,眼睛底下,母亲那一头青丝中夹杂的几缕银发锃亮夺目,随着她的哀泣微微颤动。他吃力地抬起僵硬的胳膊,揽住了母亲的肩。

    “常山……”

    “妈,没事的。”

    “雅欣那孩子……”

    “没事。这里有最好的医生,比爸爸的技术都还好,她一定会没事。”

    “我明明看到他衣袖里……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动?为什么没有扑上去?雅欣她……”

    “别说了,妈妈!是我的错。”

    是的,在他发现那个人不对劲的时候就该让张力去阻止,或者向主席台上的事故鉴定组组长申请不让那个人走到面前来,他要发问就该在家属席位上好好站着发问。他,还有在场的领导和专家怎么就任由他畅通无阻地走到前排来了呢?现在再深究其实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

    他设想过很多种杨经理家属可能有的发难,设想过很多种自己可能做出的应对,唯独漏掉了近段时间在身旁出现的陈雅欣。

    “我在新闻里看到有个肝胆科主任被人拿刀子在办公室里捅了好几刀,有个儿科大夫被人打成重伤,还有怀孕的护士被人推倒流产,我就整天提心吊胆,害怕你也碰到这种事。没想到,还真的碰上了,可苦了雅欣这孩子。”母亲双目红肿,不大连贯地说完这些话,嘴唇已是发白得不见一点血色。

    陆常山只觉喉咙冷涩,干干的再吐不出半个字。他想给母亲冰冷的手暖一暖,哪怕只是一点点热度也好。然而,并没有。

    急救室里还在忙碌,廖掌柜、徐旭峰他们跟着保卫科的人去警局处理那个凶徒的事了,张力和杨家一帮人在一片混乱之后去了哪里他不知道,陈雅欣的家人还没有从梓城赶过来。世事纷乱,一瞬突变,他深冷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陈雅欣,你可千万不要有事。

    “你以后要好好对人家。”隔了半晌,母亲又说。

    ……

    医院地下停车场。

    “去通知今天到场的媒体,这件事情的任何经过、任何细节都不能发出去,网络、电视、报刊,所有线上线下的报道都不能有。有人已经在网上发了?一律封杀!”

    张力站在阴暗的角落里,打完这个电话,转身走出来把手机丢给小天,哈出一口白气,双眼森寒地盯着杨太太,浑身散发的强大威慑力生生将她逼到了一辆汽车的尾部。他儿子想要挪动脚步上去扶住她,奈何刚才的惊恐还从里到外地围困住他,使他寸步难行。

    “嫂子,怎么样?是不是很满意?”每一个字都像一片片刀刃从张力的牙缝里蹦出来,割得杨太太母子俩钻心的痛。

    “是这样的,张总。”杨太太咽下一口唾沫,声音哆嗦地说:“他是老杨三表叔家的侄子,平时和我家没有多少来往,那天来找到我们,说在网上看到了陆医生把老杨治死的事,非常气愤,要打抱不平。我也看了那些帖子,才了解到陆医生原来是那样龌龊的人,一时气不过,就问他要怎么做,他只说到时候就知道了。我以为他无非就是在鉴定发布会上骂骂陆医生,哪想到他会做这样极端的事。”

    “你不知道网上那些东西全都是对陆医生的污蔑吗?”站在张力旁边的杨灿双眼喷火,高声怒喝。

    之前她一直以为是张力因为私心要害陆常山,她跑到他家去吵过一场后回到家里就冷静了下来,想那张力再怎么样也是苏木的哥哥,就算他爱慕苏木也不会做出让她伤心的事——那不是把苏木推得更远吗?后来那些帖子消失了,她碍着面子不好去问是不是他删除的。刚才在礼堂里,他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和徐旭峰等人一起把那个人制服了,她本来犹豫着要不要先去陆常山那儿看看,就被这人一把抓住,说:“跟我走。”于是她就跟来了。

    “我们哪里知道啊?老杨好端端的一个人,到陆医生这里来一趟就没了,你以为我们心里好受吗?看到有人骂他,我们当然高兴。”

    “对啊,你们只有高兴,恨不得那些胡说八道再多些!”杨灿靠近她,唾沫星子都喷到她脸上去了,“要我说,那些帖子就是你家亲戚发的吧?”

    “不是不是!”杨经理的儿子偷觑了一眼张力,连连摆手道,“我问过,表叔说不是他发的。他的确是看了帖子才跑来的。”

    “是不是我马上就会知道。”张力缓下点气息,眼神里的冷意却没减少一分,“嫂子,老杨是个好人,对工作一向兢兢业业,发生这样的事我也很难过。但是,刚才你们也听到了他去世的具体原因,如果你们还不服的话还可以向上一级卫生部门申请鉴定,可千万别做傻事,害人害己。”

    杨太太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去:“是。”

    张力回头,对站在不远处的一个高大男子说:“把杨太太送回去。”

    那人回答了一声,就拉开身旁一辆车的门。杨太太母子二人上了车,车子匀速地开出了停车场。

    张力看一眼杨灿,正要坐上自己的车,小天捧着手机跑过来,说:“许云松打来的。”

    张力接过手机,走到一边去听了一会儿,沉声道:“好好问问他,是谁指使的?是不是和zm有关?还有,那个论坛……好,你知道怎么处理就行,我只看结果。”

    他挂了电话,回过头来,长眉舒展,嘴角已是一抹笑,对杨灿说:“发帖子的人找到了,在梓城。要不你去审审他,看看跟我有没有半点关系?”

    杨灿抬手捋了一把额前的碎发,讪讪一笑,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我知道不是你啦!”

    “哦?你不是说得义正辞严吗?”

    “没有啊!我当时也是气糊涂了嘛!你是阿木的哥哥,平时又对她那么好,就算你对她有那什么,也不至于忍心伤害她吧?”杨灿想着那天确实太过火,本来他一颗真心付出去却被苏木打了回来就够伤心的了,自己又去狠狠地踩了一脚。可是“对不起”三个字堵在喉咙里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于是一个箭步冲到自己的车面前,拉开驾驶位的车门就钻了进去。

    她这样子却让张力觉得很可爱,嘴角的笑意更显深刻,跟上去坐进了副驾驶位。

    小天一见,自去开了张力的车,在后面跟着。

    杨灿已经习惯了他动不动就往自己车上钻的行为,反正车里除了她外还有四个座位,他那脸皮也够厚的,要坐就随他咯!

    “我这坐过山车似的,从人渣呼一下上升到圣人,还真适应不了啊!”张力打趣道。

    “圣人?”杨灿伸手捂嘴假意做出一个呕吐的动作,“不是我打击你,就你这副德行,再修炼一千年你都成不了圣人。我不过是就事论事,强调一下你阿木哥哥的身份,是哥哥就要做出哥哥的样子来,没想到你还嘚瑟起来了,不害臊!”

    张力看着她生动的表情,忽然生出一股冲动,要跟她说说自己对苏木的感情:“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媒体报道今天的事吗?本来医院是要公开的。”

    “我知道你是为陆常山好。医院公开的目的是要自证清白,可是杨经理的亲戚来闹那一出,媒体再把这件事捅出去的话,好事者就会寻根究底去查陆常山。网上的帖子虽然被删了,但还是搜索得到。到时候,陆常山会被毁得更惨,还得搭上那个给他挡刀的女孩。第二,当然是不想让阿木看到这些咯!”

    “对。我十七岁那年就喜欢上她了,她要我去做什么我都愿意,可她只把我当哥哥。有没有陆常山,我这辈子都只能是她的哥哥。我等了她那么久,也只能是她的哥哥。”

    杨灿听他说得黯然神伤的样子,心下不禁万分怜悯:“既然你都知道,就别再执著了吧。其实,你把眼睛从阿木身上移开,还是会发现有人是真心对你的,并不是所有女人都像姜黎一样,要你用五十万去打发。”

    张力的心没来由地一动:“还有谁的真心会放在我身上?”

    “覃婉兮啊!”杨灿肯定地回答,“虽然她因为她老公难免有寂寞、寻求安慰的因素在内,可我看她一双眼睛都在你身上,柔情似水的。她又那么漂亮,你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样一个。我敢说,你只要再靠近她一点点,她立马就会和她老公离婚。”

    旁边没了声音,杨灿奇怪地扭头一看,咦,这人闭着眼睛,耳朵里塞上了耳麦,到底有没有听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