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满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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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明悟了

    小刚毫无意外地住进了医院,病因是胃出血。苏木知道这个事情已经是三天后。

    彼时正值傍晚六点过时分,陆常山来电话说和韩主任在处理一起高血压病患的康复治疗,不会回来吃饭,她就将就中午的剩菜剩饭囫囵吃了一顿,然后被两个学生扶着去教室给孙燕班上的女孩子们化妆。听她们说每年的运动会都搞得很热闹,不仅有常规的田径比赛项目,还有以班级为单位的趣味比赛,晚上更有精彩的文艺晚会和电影看。对她们来说,最最主要的,当然是不上课咯!上课多无聊啊!

    苏木不太相信一群初中生能有什么特别的文艺创意,想当年梓城一高的学生,不仅读书了得,学霸学神成堆,才艺方面也是个顶个,她任教的一个班级的女孩子还拿教室挂着的窗帘布自己缝制服装道具,助力班级表演《荆轲刺秦王》。表演荆轲的是个女生,那份英气和果敢至今让她记忆犹新。运动会在那儿也不叫运动会,叫“体育节”。

    “什么运动会、文艺演出呀,累的是班主任!”孙燕从国庆节后就开始抱怨。苏木感念她对自己的照顾,自告奋勇地帮她出谋划策,今晚他们班表演的舞蹈《苗朵》就是她们二人通力合作的。不求有多出色,只求图个热闹。

    晚会七点钟开始,班上女孩子全部参加,男生们大部分还在宿舍待着或在其他地方玩,只有三两个坐在桌子上好奇地看着孙燕和苏木往女孩子们的脸上涂涂抹抹。那谁说的,女孩子多的地方话就多,欢乐也多。这些女孩当然不例外,一个个叽叽喳喳,说着白天的赛事,班级的荣耀,还有趣味比赛中的小插曲。

    “九年级三班的绑腿比赛太搞笑了,那个胖墩儿明明不行的,他们也让他上。别人拖不动他,特别是跟他绑在一起的两个人,脸都累得挤在一起了。可他根本要不得啊,直接往前扑,这下好了,他那么肥,带动全队的人都扑在地上。全体嘴啃泥,哈哈哈哈!”

    “还有七年级一班的那个小不点,端着那么大一盆水,摇摇晃晃,跑得像只鸭子,‘扑棱——’你们说他怎么把盆扔了呀?”

    “端不动了呗!我看到了,他们班有几个女生都比他高大,却让他去抗旱,好丢脸!”

    “这你们都不懂——逗比年年有,今年尤其多!”

    “哈哈哈哈!看到小不点甩手把盆扔出去,还站在那里盯着那摊水一脸懵逼,我肚子都笑痛了,哈哈哈哈!”

    女孩子们手舞足蹈地给苏木描述那些场景,教室里一片莺歌燕语,娇声啼啼。

    林大刚跟着孙燕寸步不离,这两天更怕她和学生一起上蹿下跳误了肚子里的孩子,下班以后就跑来帮着指挥她手下的兵。他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孩子们本来有些拘谨,这会儿见他也露出了微笑,于是再没有顾忌,把皮子下的天性都释放了出来。

    这些小孩,只要不在教室上课,一个个都鲜活得如春日的花朵,山间的小溪,天上的小鸟,水中的鱼儿,唉!

    “苏老师,你要看表演吗?”旁边一个已经化好妆的女孩问苏木。

    苏木惦记着要在这两周内织完陆常山的毛线衣,下周她要上课更没多少时间,哪还有闲工夫看表演?

    “我的脚还没有好,不能在外边待得太久。”她遗憾地回答女孩。

    “哎呀,多可惜呀!我跟你说哦,九年级一班有两个会说相声的,去年他们上过台,可精彩了!我就等着看他们。”女孩说着这话,眉眼间有些掩藏不住的羞涩。

    那两个男孩苏木听办公室的老师说起过,其中一个颀长清秀好像一棵楠木的还是英语课代表。

    苏木会意地笑笑不说话。

    被化妆的女孩调皮地眨眨眼,以为正垂着眼给她涂口红的苏木没有看见。

    一切尽在不言中。

    “完了以后我和你一起回去吧。”孙燕过来说。

    “你是班主任,可以离场?”

    “我都安排好了,大刚也说有他就够了,要我回去休息。唉,你说有必要这么隆重吗?这才一个月,我都成大熊猫了,真受不了被严密保护的滋味!”孙燕一脸埋怨。

    “得了吧,你这明明就是在炫耀嘛!”苏木打趣她。

    临近七点时,孩子们的妆都化好了,广播里通知各班到指定位置就坐,她俩看了一会儿,就转身回公寓。

    苏木的脚稍稍能踮在地上了,但不能使力,她想去买一副拐杖,陆常山说没必要,不过这两天他都有把她带到楼下来呼吸空气看风景。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也常去看望她,因此她这日子过得并没多难受,她也没发霉长毛。

    “你家医生还没下班吗?”孙燕搀着她,两人走得极慢。

    “他加班。”苏木说。陆常山在这儿基本不会值夜班,但他说了有时候会忙到晚上,这主要看韩主任的工作安排。

    孙燕叹了口气,面色凝重地说道:“小刚住院了。”

    “是吗?”苏木反问,立刻想到那天小丽说他有胃病还喝酒的事,至于喝酒的原因……她嘟了下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难过吧?有一点。厌烦呢?也有些许。哀怜呢?也免不了若干。

    孙燕小心扶着她,眼睛看着前面,没有注意她脸上的小动作,只顾说:“你知道他有胃病,这次喝高了,胃出血。唉,真是傻小子!”

    “那……不要紧吧?”苏木斟酌着用词,害怕孙燕会误听出活该、自作自受、幸灾乐祸、拍手称快等等那样的情绪来。孙燕是小刚的嫂子,又一直撺掇他努力追苏木。这苏木没有追到,反而累得她摔伤了脚,而他却好端端的什么事都没有,现在他自己要作到进医院,揣想苏木的反应,不该是那样吗?

    “医院说要是再晚一点送,就会胃穿孔,那就危险了。”

    苏木沉默,一番搜肠刮肚,找到一句话来:“希望他早日康复,别再自苦了。”

    下过一阵雨后,空气陡转寒冷,迎面吹来一阵风,直灌胸膛,真真的透心凉,她忙拉过风衣的衣襟,把扣子扣上。

    “这儿可不比我们家乡,你得穿厚点。”孙燕提醒她,又接着刚才的话题道,“我只是跟你说有这么一件事,你也不用产生什么心理负担。我这人吧,一向看得很开,你和小刚没缘分就是没缘分,他这是咎由自取——喜欢一个人怎么能用那样的方法呢?”

    “我能有什么心理负担?”苏木嘴角噙着一抹微微的讽笑,老实回答,“只是很不舒服而已,毕竟我一直把他当朋友。”

    “这还不是心理负担吗?”孙燕扭头看着她,恰好一束路灯光打在苏木脸上,她脸上的表情一览无余,“我知道,像他这样幼稚的行为你很嫌弃。但是,要我说啊,男人都需要一个成长的过程,而这个成长,是由女人来促成的。你促成了小刚的成长。”

    苏木嘴边的笑“哗啦”一下拉开:“我没那么伟大。我从来不在小刚身边,从来没有给过他什么,他看到的从来都是我的无情和冷漠。你太会说笑了!”

    “不是说笑,事实就是如此,只不过你不承认罢了。”孙燕说得相当笃定,“我问你,你觉得小刚是真爱你吗?不是,对不对?我以前以为是,但他在何宽的唆使下做了那件事,我才发现他不是。还有,经过这件事,我也才发现是我看错了,你和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你出于寂寞或者同情或者一时的意乱情迷等等不管什么吧和他在一起了,也不会长久的。”

    这就是孙燕!苏木真心佩服她思想的豁达与明悟。

    她收了笑,神情转为悲悯:“如果人能不长大就好了。比如刚才那些女孩子,豆蔻年华,怀春少女,对未来、对生活每分每秒都是憧憬和期待。因为憧憬和期待,所以还不曾得到;因为还没有得到,所以不用担心失去,或者,不必承受失去的痛苦。曾经的我也一样,以为张开双手,世界都来怀中,而现在,我总要摊开手看一看,我所拥有的还有什么,我所珍视的还在不在。”

    孙燕戚戚。

    两人一时无话,静默着往前而去,到了公寓楼下,孙燕才又说:“其实小丽对小刚挺实心实意的,可惜小刚就是看不见,唉!”

    “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也不是所有的爱情都是一见倾心的。世间千百种的人,就有千百种的爱情。个中滋味如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那么,”孙燕把她搀上楼梯台阶,看她扶住了楼梯扶手,继续搀住她另一边的胳膊,忍不住好奇道:“你和你家医生到底怎么回事啊?感觉你们好像经历了万水千山似的。”

    苏木顿住,略一思索,转头给她一个笑:“万水千山总是情。”

    孙燕摇摇头感叹:“你呀,心太沉重,不好!我就喜欢我和我家那位的状态,干净、明朗。”

    苏木心里暗道:“我们其实也是干净、明朗的,只不过……”

    要说回家以后该怎样面对家长,怎样对他们说明,她这几天一边织着毛衣,一边想着这些问题,依旧没有答案。决心是一回事,具体的行动又是另一回事。对陆常山和自己的内心,她没有犹豫;对如何解决这件事,她不想全部依赖陆常山,也不可能全部依赖。

    一想到妈妈可能的愤怒和伤心,还有爸爸在九泉之下的怨怒,她就很消沉。

    她先洗漱好后给左脚喷了药,再吃下今天的最后一次口服药,坐在床上织毛衣。已经九点过了,陆常山还没有回来。

    他来电话的时候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她不想去电话打扰他工作,只有等。

    客厅大门终于响起钥匙转动的声音,她忙下床穿鞋,挨着床沿几步挪出去,只见陆常山换好了鞋,阴沉着脸摘下了头上的军帽。

    走过来时,他的脸瞬间变换出温柔的笑容。

    苏木盯着他的脸,问:“怎么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