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满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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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殡仪馆

    凌晨时分,老天终于在一声炸雷之后下起了雨,天亮后都还未有停歇的意思,总算洗去了一些多日的炎热。

    苏木和母亲一起吃过早餐后,在军区医院门口坐地铁2号线去红枫桥殡仪馆祭奠覃婉兮的父亲。

    她在殡仪馆附近买了一束花,进到给覃工设的灵堂。里面循环地播放着悲伤的丧乐,人比较多,也有从梓城一高赶过来的同事,她一一和他们打过招呼,跟在别人后面缓慢前行。走了一段,看到覃婉兮的丈夫吴谦一身黑衣,正在一个角落里和人轻声交谈。她左右环顾,不见覃婉兮。吴谦也看到了她,苏木对他点了点头。

    队伍排过去,轮到苏木了,她放上鲜花,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再转过身来,吴谦已站在身边。

    吴谦1.9米左右,肩宽体长,算是南方人中少有的高个子。他是梓城一高的体育老师,皮肤较黑,面容粗犷,人送外号“铁塔”,但其实他有一颗温柔的心,常常被覃婉兮在办公室夸赞会做家务,会烧菜,也会陪她浪漫,是全校公认的“居家好男人”的典范。然而,是谁说的“秀恩爱,死得快”?苏木觉得好讽刺。此刻的吴谦形容憔悴,双眼满布血丝,沙哑着嗓子对苏木说:“去旁边坐一下吧。”

    苏木点点头,问他:“婉兮呢?”

    “她很累,昨晚一宿没有合眼,我让她在宋家多休息一会儿,中午再过来。”

    苏木跟着他走进一间休息室,里面没有人。苏木先在木沙发上坐下来,吴谦背对她站在角落的饮水机前,问她:“喝茶还是喝水?”

    “水。谢谢。”

    吴谦拿一次性杯子接了一杯温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自己也在苏木斜对面坐了下来。

    苏木觉得很压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端起杯子喝水。

    “我想抽支烟,不介意吧?”吴谦抬眼问她。

    “没关系。”苏木家里没有人抽烟,她其实挺不习惯烟味的。

    吴谦从裤包里拿出一包贵烟来,抽出一支点上,放进嘴里吸了一口,顿时有白色的烟雾打着圈从他的嘴里和鼻子里喷出来。

    两人都沉默着,屋子里沉寂如水。

    “苏木。”吴谦突然隔着一层烟雾看向她。

    苏木回看过去,等待下文。

    “你和婉兮在一个教研组,关系也比较好,有空你劝劝她。”

    苏木的手顿在杯身上:“劝什么?怎么劝?”

    吴谦前倾上身,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身体往后缩,两只手肘撑在膝盖处,双手大拇指揉着眉心,疲惫、落魄,跟他平时在球场上的英姿、与覃婉兮并肩的柔情判若两人。

    苏木心里升起一丝怜悯:“喝水吗?我去给你倒。”

    他摇摇头,放平手肘,身体往后靠在沙发上,转头看着苏木:“她跟你说过我们的事情吧?是的,我承认我有罪,是你们眼中的渣男,但是,我不后悔。”

    “对不起吴老师,你知道我还没有结婚,对婚姻只有憧憬,没有认识,你跟我谈这个恐怕不合适。”苏木本能地抗拒这样莫名的捆绑。

    “你不用紧张。我很累,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至于这个人为什么是你,我自己都不清楚,也许是冥冥中的一种眼缘吧。你和所有的人都若即若离,但其实你有一颗善解人意的心。”

    “快别这样说吴老师,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苏木不安地摩挲着牛仔裤。

    吴谦很有立体感的脸上挤出一抹苦笑:“如果真的能有一台时光机带我回到过去,我会像你一样,不会早早地结婚。”

    “啊!我不是……”苏木惊呆了。呵,我不是不想早结婚,而是不能和相爱的人结婚。一时间,她心头又伤感起来。

    吴谦自顾着说下去:“你一定谈过恋爱,也被家人和同事催过婚,但是你一直淡定如常,不疾不徐,我相信你是宁缺毋滥,在等着那个适合你的人。如果我当初能像你这样理智,不那么冲动,真正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就不会有今天的悲剧和难堪。”

    苏木没想到他对自己有这样的认知,一时哑然。

    “当年,婉兮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很多男生都想把她追到手,我也不例外。但是为什么去追?如今想来,除了她的外貌能满足我的虚荣心外,她适合我吗?反过来,我又真正适合她吗?当所谓爱的激情退去以后,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你才发现肤浅的爱情观根本没有幸福可言。”

    吴谦又抽出一支烟来点上,浓重的苦涩笼罩着他英俊的脸:“我出身农家,父母只有小学文化,我们村里能考上大学的寥寥无几。我是父母、是村里人的骄傲,但是,进了城我才发现,在别人眼里我什么都不是。自卑、虚荣刺激我努力上进,自然娶媳妇儿也要娶最漂亮的。而婉兮是城里人,是公主,她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天然的有很强的优越感。这就是差距。在两个人还如漆似胶、你侬我侬的时候,你会说没关系,爱情的力量很伟大很无敌,会去缩小那个差距。哼,怎么可能呢?差距永远都是差距,你得接受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和思想它就是存在了,还存在得理直气壮。”

    “我是农村人,应该娶一个同样来自农村的姑娘;婉兮呢,应该嫁一个和她的家庭、身份相称的城里人。这才是我们的婚姻该有的样子。我们都走错了。”

    他吞下一口烟,苦水化作烟雾尽情吐露:“和婉兮结婚以后,我想方设法地讨好她,讨好她的父母。而她,我们结婚八年来,只和我回过两次老家。就这样,她还觉得很委屈。我父母进城来,和她的父母坐在一起只有尴尬、客套,没有共同的话题可以交流。他们和婉兮之间的那种小心翼翼,那种相互迁就,你看着都累!”

    他紧皱眉头,猛力吞了几口烟。

    苏木很茫然,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想了想说道:“那个,吴老师,有一点我不明白,既然你们都那样了,为什么不离了婚你再那啥呢?你看现在,对婉兮的伤害挺大的。”

    “我承认我又做错了。其实在三年前我就动过离婚的念头,可当时婉兮的妈妈刚去世,我于心不忍,更主要的还是因为我们没有孩子,我对不起她,所以思前想后,就这么拖了下来,直到去年,我遇到冬梅……”

    “就在昨天,婉兮的爸爸也去世了!”苏木始终无法接受他的说辞,毫不客气地提醒他。

    吴谦埋下头去:“当初,她父母是极力反对我们在一起的。我知道错了,只是想告诉他老人家,趁我和婉兮都还年轻,应该回头去弥补这个错误。我没有想到……我……”

    他双手捧脸,终至泣不成声。

    苏木无言以对,只有默默地等着他自己稳定情绪。

    片刻后,吴谦按了按眼角的泪水,顺了口气继续说:“我们已经不可能再走下去了,不如就此放手,去寻找真正的幸福。”

    “你倒是找到了,今后是父母妻儿样样齐全,婉兮呢?她孤身一人!”苏木冷笑,不觉气愤起来。

    “婉兮她不是一个脆弱的女人,你看她年年都被评为优秀班主任。当然我会净身出户,也会辞职,降低在学校的影响。至于孩子,我们曾经去尝试过试管婴儿,没有成功,但说不定她和别人就成功了呢!总之我会尽力给她补偿,直到她重新结婚。”

    苏木想起覃婉兮曾经在办公室夸耀过,吴谦在前几年白酒生意好做的时候利用寒暑假赚了些钱,前年又开了一家跆拳道培训学校,还计划要搞健身俱乐部。一个高中体育老师,教书倒成了他的副业!呵呵,真够讽刺的!

    她拿起沙发上的包,站了起来:“对不起,吴老师。虽然我很荣幸得到你的信任,成为你倾诉的对象,但是我更多的是感到意外,因为我始终是个未婚女子,无法也不好对别人的婚姻作出评价或者干预。这跟我和婉兮的私人感情没有关系。就这样吧,你还有客人要招待,我先走了。”

    吴谦呆呆地看着她,也站了起来:“听说你妈妈在军区医院住院,我抽空过去看望她。”

    “不必客气。我妈妈很好。”

    苏木把包包挎在肩上,三两步跨出门去,在灵堂门口和迎面碰上的一高校长、他们英语组的教研组长打过招呼,直直地出了殡仪馆的大门。

    天空不再下雨,路面潮湿,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泥腥味。她下了地铁口,搭上回军区医院的列车。

    车上乘客形形**,挨挨挤挤,低头玩手机者众多。上车的,下车的,谁又知道谁的人生指向何处?谁又知道谁的故事有多精彩?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写手,书写着漫漫旅途。

    列车到站,她从地铁口出来,往东走100米,进了医院的范围。

    广场上,外科大楼门前,一圈人围在那里,有的拿着手机拍照,有的高声交谈,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小伙扛着摄像机向周围扫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煞是热闹。

    苏木走上前,从人堆的缝隙里望进去,只见湿漉漉的地上正跪着大约50号人,都戴着白色的孝帽,穿着白色的孝衣,一个高音喇叭正在撕心裂肺地哭丧:“我滴——娘亲啦——啊……”边上,同时站了10来个警察,个个神情肃穆。队伍前方,一个同样披麻戴孝的壮汉正高声叫骂着撕扯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两个警察把他扯开了。

    原来是传说中的“医闹”!

    苏木惦记着母亲,也不知道张叔叔到了没有,因为要他过来一起签《手术同意书》,就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再挤进外科大楼,乘电梯去19楼病房。

    走到门口,就听见妹妹焦急的声音:“妈妈,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