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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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暗香偶盈袖(2)

    张爱玲,爱了就是爱了,像她所说,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而胡兰成呢?并未因为一个高傲如仙子的女人为自己踏进尘世而倍感珍惜,他依旧过着自己的生活,周旋在妻子与妾身边,时来与妓游湖,嬉戏。张爱玲触动了他的心,是真的,但他的心是贾宝玉的心,没有安定,没有归属,纵使念着林黛玉亦可以与薛宝钗同床共枕,恩爱有加。林黛玉与张爱玲很像,都自视甚高,视世俗为无物。林黛玉是水做的人,水的痴情,水的心痛,赚来众多痴男怨女的眼泪。张爱玲是风样的女子,不许谁的怜悯,无视大家的惋惜,轻轻地来,带着绵绵的情,伤了,痛了,亦是无怨的风。

    问世间情为何物?张爱玲一生,对自己的恋情婚姻讳莫如深,若要附会的话,她在认识胡兰成一个月后曾写过一篇短文《爱》,或许可以化作淡淡的清风,吹来帘纱一角,静看美人,半媚一笑。

    文章开篇便直白地写了一句“这是真的”。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这是真的,故事是真的,里面的女孩即是胡兰成发妻庶母。这是真的,是一再强调心是真的,还是情是真的?

    在这个恍惚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清晨院子里的花,看似相互依附,相偎而生,身迹被雾气缭绕,静静地,冷冷地划出了彼此的距离,谁又能真正了解谁呢?“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李清照的《醉花阴》,带着绵绵的情,绵绵的思念,像被春风浸泡的细雨,让人怜惜凝望。她和张爱玲一样,同是才情过人的女子,但她有赵明诚珍惜,张爱玲呢?站在胡兰成身边,她微笑,却没有安宁,那种身心停靠港湾的安宁。何况胡兰成最后的泪亦给了尘土,给予张爱玲的只是缥缈的晨雾。

    鸿雁传情

    爱情是什么?是青岩石上一点璀璨的红,是细雨缭绕中一把轻盈的伞,是晚霞半天,燕儿呢喃中的一盏清茶,淡淡的香,缠绕心头。美的,醉的,让人忘乎不掉的精灵。宋代词人李清照把儿女的情写得最贴切,缠绵。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轻轻一个情字,让张爱玲这般孤傲的女子,从青云之上,飘然降落人间。她会依窗等待一个男子的到来,风吹过,带起她凌乱的发。

    这一年,胡兰成38岁,张爱玲24岁。但很快,他们恋爱了。他们谈情说爱的方式似乎是他们最初相识的延续。对于胡兰成来说,张爱玲简直就是没有尽头的清河长路,每一处都有美景醉人,每一方都是青烟缭绕。如果初次相识张爱玲带给他的是惊奇,那么现在就是灵魂的震撼,他已经无法放手了。

    但是,他们的交往并不被人看好,对张家来说,本身是官宦之家,虽已没落,但自视甚高,怎么能叫自家小姐跟一个汪伪的汉奸交往,何况此人还有妻儿家室。姑姑张茂渊跟张爱玲就坦诚地说过这一切,并明确地表示了自己的看法。张茂渊是张爱玲尊敬的人,她的话宛如巨石击落在张爱玲心中,荡起层层涟漪。她动摇过,沉思过,但是最后她还是释然了。

    风淡淡滑过,带着曼陀罗的芬芳,雨静静扫下,带着清新的凝郁,雌燕在巢中轻轻梳理雄燕的羽翼,低低呢喃,我们听到自己的心在呼唤,爱情究竟是什么?有人说,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在适当的时间遇到适当的人,就动心了,携手了。有人说爱情是两个家族和两个家族之间的事情,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家庭琐事絮絮绵绵,累过,卷过,或携手不改,或分道扬镳。而爱情在张爱玲眼中却完全变了模样,她曾经说过,抱有目的的爱都不算爱,这里的目的无疑就是家庭了,身份了,地位了,品行了等等。她是完美的人,追求的是完美的爱。她知道胡兰成是汪伪的汉奸,但她不在乎,她知道他有妻室,但只要自己在他眼中是特别的,她接受。她就是这样傻傻的,痴痴的,为了想象中的那份完美,来美化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而叫自己卑微到尘埃里,满心欢喜地开出花来。

    面对这样的张爱玲,姑姑张茂渊也只能低声叹息了:“你跟他交往我是不赞成的,但你也大了,自己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吧!”

    没有赞同却亦默许,胡兰成便明目张胆地开始经常出入张爱玲的住所。他们在墨香四溢的房间里,谈诗看画,雅致融洽,完全像再版的李清照与赵明诚。

    但是胡兰成毕竟不是赵明诚,他的情感世界里没有“责任”二字。他有着凄苦的身世,细腻的才情,圆滑的处事风格,他就像大观园里的贾宝玉,在百花园中游荡欣赏。女人亦如花,他都倾尽全力地去关爱,但是他不知道女人是个自私而奇怪的动物,所以林黛玉会香消玉殒,薛宝钗对月吟叹,袭人会用尽心机。大观园散了,贾宝玉的梦碎了,他在茫茫雪海中飘然远去,有所觉悟。

    而胡兰成在百花谷中看到了张爱玲,她就宛若是桃花,“桃花难画,因为画得它的静”,有诗意,有悟性,有柔情,有特性。初看张爱玲时,她诸般不顺眼,她决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也休想。你用一切定型的美恶去看她总看不透,像佛经里说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她的人既是这样的神光离合,偶有文化人来她这里勉强坐得一回,只觉对她不可逼视,不可久留,好的东西原来不是叫人都安,却是要叫人稍稍不安。

    胡兰成是懂得张爱玲的,亦如贾宝玉懂得林黛玉,但奈何情性难改,他们只是自私的人,在自己的世界里,站在门口去爱人。其实胡兰成对张爱玲这样的态度,是非常满意的。在她爱情里还可以恣意享受左拥右抱的惬意,他感觉自己就是飘荡在云霞里面,看着七色的羽翼在天际勾画醉人的彩虹,叫世间太多的人望尘莫及。

    胡兰成在南京办公,一个月回一次上海,一住八、九天。每次回上海,他不回自己的家,而是径直赶到赫德路,先去看张爱玲。两人每天在一起,喁喁私语无尽时。

    静看张爱玲的爱情传奇,太多的人都觉得惋惜,觉得悲怜,但放平心态静静想过,你会释然。张爱玲的一生是极其悲苦流离的,她的世界里没有人给予过爱。从父亲的暴打,母亲的疏离,继母的刁难,都是冬季里最冰冷的刀子,一下,一下,在张爱玲心里刻下了刻骨的伤痕。她怕了,她像只寄居蟹将自己畏缩在贝壳里,妄想用那捡来的贝壳,保护周全。可是风雨无情,身处乱世,一切都逼得她无处可逃,她看清了,懂得了,慢慢学会了嘲笑与释然。而胡兰成是第一个懂得她的人,第一个真正给她爱的人,不管这份爱多么的脆弱,她都想牢牢抓住,放在心间,感觉一丝温暖。她倾尽自己的全部去爱他了,就这样在世人诧异的眼光中相爱了,爱得那样的超凡脱俗。

    爱一个这样的女人是心性细腻的人,能得到这样女人的爱的人是幸运的,但同时,伤害一个这样可怜的女人是可耻,甚至可恨的。

    每当胡兰成来的时候,她会蜷缩在他胸前,摸他的眉毛,鼻子,嘴唇,似乎张爱玲也知道这份感情未必天长地久,想将他的容貌刻在灵魂深处。分开时会独自一人品味曾经的美好,她亦会微笑。

    每当胡兰成离开时,她会轻轻卷起书页,默想李清照的《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