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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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暗香偶盈袖(1)

    最后的泪

    缘分是什么?他们说缘分是前世的修行,带着轻轻的点,一点一点连成丝线,将两个陌生的人连接到一起。风雨吹过,他们若能坚持携手,那么便可以看到净空中一袭炫目的彩虹;若风雨无情,轻轻放下手中的行囊,无需过多指责询问,只是缘分结交不深而已。

    1943年11月一个阳光熙淡的下午,在南京一家花园洋房的草坪上,一个中年男子正慵懒悠闲地躺在藤椅上翻着杂志。阳光轻轻斜射到他俊朗的脸上,点点碎碎,他手中的杂志就是苏青寄来的《天地》第十一期。他的目光被其中一篇名为《封锁》的文,深深吸引,不由坐直身,这个男人就是胡兰成。曾经惊心动魄的跟张爱玲在上海演绎了“倾城之恋”。

    有人说,是因为张爱玲才叫那么多人知道了胡兰成,否则在战火弥漫的年代,哪有他扬名之地。

    胡兰成是浙江嵊县胡村人,生于1906年,长张爱玲十四岁。从小家贫,吃过很多苦,但胡兰成天资较高,赤手空拳拼天下。他原有个发妻玉凤,在玉凤过世之时,胡兰成借贷以葬妻魂,却四处碰壁。后来勉强在干妈那里借了60元钱,草草葬妻,却招致干妈的奚落和冷嘲。对此,胡兰成后来回忆说:“我对于怎样天崩地裂的灾难,与人世的割恩舍爱,要我流一滴眼泪,总也不能了。 我是幼年时的啼哭,都已还给了母亲,成年的号泣,都已还给了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之仁!”

    生活在社会底层,被无情的风雨打落心底唯一的火焰,伸出手,冰冷的雾色扫过颤抖的手指。昂起头,月亮高悬空中,恣意散发空洞的温存,诱惑星辰无耻的艳羡,这个世界无法给予你最简单的生活,那么何不轻轻洒落眼中最后一滴泪,微笑地去面对一切。让嘲讽的人无法嘲讽,让看戏的人,无法看自己落魄的戏码。

    看着胡兰成的过去,叫人不能不去想张爱玲,他们都是被命运捉弄过的孤苦灵魂,血泪过后,学得一身生存的本领,张爱玲遗世独立,胡兰成八面玲珑,都依靠自己的肩膀担起这个世界,但是有人在依靠中,学会了自尊自爱,有的人丢失了人格和尊严。

    在那个黑暗的时期,死亡好像微尘一样,无处不在。人能活着都是万幸,他还会担心这个国家的主人是谁,对于一个只身闯世界的文人,在挣扎中,很轻易就淡漠了自己的价值观,人生观。

    胡兰成在妻子亡故时,洒落最后一滴眼泪,践踏最后一份心性。那一刻,这个男人不管将来会占据多高的位置,他都只是一个低着头过自己生活的行尸走肉了。

    1936年,“两广事件”给一直谋职于教员工作的胡兰成,提供了大好机会。当时,由于蒋介石执行妥协主义的对日政策,在国内激起普遍不满。桂系第七军军长廖磊,起兵抗蒋,要求蒋政府积极抗日。在此期间,胡兰成得以受聘兼办《柳州日报》,第一次获得进入中国政治舞台的机会。他在报上谈论时局,主张“发动对日抗战必须与民间起兵开创新朝的气运结合,不可利用地方军人与中央相争,相妥协的手段”,这种观点引起了政界人物的注意。所以,等到“两广事件”平息后,他虽然累在其中,被押解到桂林受第四集团军(桂系)司令部的审判,监禁33天,但因为白崇禧对他的政论有所赏识,所以并未受置。

    离开广西后,胡兰成直接去了上海,投奔有汪伪背景的《中华日报》,不久,他便成了日报主编,渐渐获得了一定的名声。1937年,沦为叛国之人的汪精卫急欲在南京组织“伪政府”,四处拉拢人才,胡兰成便投身汪伪,先后担任“中央委员”“宣传部次长”,“行政院法治局局长”等头衔,还当过一段时间的汪精卫机要秘书,时常可以直接向汪精卫“进言”。

    他们说这个世界上有黑亦有白,但黑是什么,白又是什么?在这个繁复尘世中,道德是一把尺子,现实是一把刀子,战争是一枚炸弹,一个比一个尖锐,在风起云涌中,无情地摧毁着一切,所以请不要轻易给人扣上不爱国的帽子。先弄清楚究竟什么是爱国,并不是振臂一挥,大喊一声就是爱国了。其实谁都想爱国,谁都愿意名垂青史,但是一个国家叫你吃不上饭,你还会爱它吗?爱?好,那你可以活活饿死了。不爱?那也惨了,你要是普通老百姓还好些,但你要是名人,哪怕一点点借着别人的光环而闪耀的人,你都等着被骂吧!爱与不爱都做不了,那么就推翻一个时代,创建一个能爱的国家吧,如此一来是最完美的。可是世界上只有一个毛泽东,一个周恩来,一个鲁迅,很多人追随而去,很多人昂头观望,亦有很多人低头,过着自己的生活!战火尘世,今日的好,并不代表明日的好。今日的醉,未必代表明日的醒!

    胡兰成在南京养病时,收到苏青寄来的杂志《天地》,读到《封锁》的时候,喜不自胜。清秀的文字下,婉约站着绮丽的女子,淡淡几笔,便将大家都习惯了的东西抛开了去,洒脱飘逸。

    文人与文人之间的那种惺惺相惜,使他对作者张爱玲充满了好奇。于是他立即写了一封信给苏青,对张爱玲的小说大加赞许,并表示极愿与作者相识。

    苏青是20世纪40年代中期,与张爱玲同被誉为“上海文坛上最负盛誉的女作家”,以长篇小说《结婚十年》和散文集《浣锦集》声名鹊起,尤其《结婚十年》叫整个文坛哗然,毁誉参半,半年内再版九次,大有洛阳纸贵之势,而她从此得了个“大胆女作家”的头衔。

    张爱玲曾经在《我看苏青》里堂而皇之地写着:“低估了苏青的文章价值,就是低估了现代的文化水准。如果必须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心甘情愿的。”

    可见张爱玲与苏青是惺惺相惜的文友,好友。然而亦是为这个女子写《封锁》而引来胡兰成的到访。是偶然,也是必然,上天注定要在张爱玲事业巅峰的时刻,给她个人情感生活带来急剧的转折。

    起风了,带来落叶的苍凉,点点碎碎,割舍着空间与时间。当胡兰成向苏青打听张爱玲的时候,苏青迟疑着并没有明确答复他,只说张爱玲疏淡冷傲,平时独来独往,不喜欢见人。胡兰成见信不甘,再一次去信向她讨问,他知道苏青办杂志有很多地方需要自己帮忙,她是不敢轻易驳回面子的。果不其然苏青告诉了他地址:静安寺路赫德路口192号公寓6楼65室,并再次强调张爱玲是不见陌生人的。

    其实苏青并没有“言重”,张爱玲确实如此。比方她与人约会,订的是下午三点钟到她家里来,不巧你若时间没有把握准确,二点三刻就到了的话,那么即使她来为你应门,还是照样把脸一板,对你说:“张爱玲小姐现在不会客。”然后把门嘭的一声关上,就请你暂时尝一尝闭门羹的滋味;万一你迟到了,三点一刻才去呢,那她更会振振有词地告诉你说:“张爱玲小姐已经出去了。”她的时间观念,是比飞机开航还要准确的,而且真正能叩响张爱玲房门的,简直就可以用人迹罕至来形容。

    苏青给胡兰成回信的同时,也附上了《天地》月刊的第3期,第4期。上面刊登着张爱玲另外两篇散文《公寓生活记趣》、《道路以目》。

    终日在复杂的官场明争暗斗,胡兰成的心早已被磨出了一层硬痂,以为不会再有感动。然而,张爱玲轻扬又温厚的灵动文字,轻轻叩响了他灵魂的窗。他提起笔来,写了一篇评论,名为《论张爱玲》。并将初出茅庐的张爱玲与鲁迅相提并论:“鲁迅是尖锐地面对着政治的,所以讽刺,谴责。张爱玲不这样,到了她身上,文学从政治走回人间,因此也成为更亲切的,时代在解体,她寻求的是自由真实而安稳的人生。”

    在胡兰成心中,张爱玲宛如就是深谷里的清幽百合,带着迷离的香,轻轻吹遍了整个山谷,他神往而倾慕。尽管他已有妻室,一个替他生了儿子的妻子(全慧文),还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美貌的妾(英娣)。

    胡兰成将评论文发给苏青,还未来得及发表,便先被抓进了监狱。原来,从宣传鼓噪的“和平运动”到自建傀儡政府,汪伪政权里掺杂进来的各种力量越来越多,局面也越来越复杂,所谓水多则溢,声杂则乱,何况舞文弄墨只是一时,并不能长久风光。胡兰成没有真实的实力与北京作援衬,为人又狂妄自负,恃才傲物,有时也惹得汪精卫很不愉快,对他渐渐冷漠。偏偏他又不甘心就此挤兑下台,便跟日本政界军界频频接触,发表纵论时事的文章,在日本人中造成不小影响。但献媚了日本人,并没围拢好汪精卫。他真的忽略掉了这个微妙时间的微妙变化,日寇在战场上已经显出了疲久将败的迹象,汪伪政府和日本人的态度亦变得很复杂,所以胡兰成这样的举动叫汪精卫大为恼火,当下将他逮捕。但经过日本军方出面,胡兰成不久就被释放。第二天,胡兰成就兴冲冲地去了张爱玲家。

    她住的赫德路与他所在的大西路美丽园相隔不远。可正如苏青所言,张爱玲果真不见生客。胡兰成却不死心,从门缝里递进去一张字条,写了自己的拜访原因及家庭住址、电话号码,并乞爱玲小姐方便时候一见。不想才隔一日,张爱玲打了电话给胡兰成,说要去看他。张爱玲拒绝他的到访,又自己亲自去见他,主意变得好快。

    其实,在胡兰成拜访之前,张爱玲已知其文,略知其人了,并为了给她写了优美文章后便被关押的胡兰成,一起和苏青找到周佛海,为其说情,虽未奏效,但亦看出,那时的胡兰成已经在张爱玲心底刻下了一丝足迹。

    这是真的

    真正见了面,胡兰成才发觉自己想象中的张爱玲完全是错的。他没想到张爱玲这般高挑,似乎比自己还高点,而且服装亦相当奇特,她是自己做的鞋子,半只鞋子黄,半只鞋子黑的,穿着古老样式的衣裳,却有着别致的美感,那个时候大家都剪短头发,唯独张爱玲蓄着长发,沉静,疏远,奇装炫人,不漂亮却叫胡兰成感觉惊艳。

    胡兰成看到她的作品,以为她是一个世故老练,洞察秋毫的成熟女人,可见了面才知道,完全是错的。后来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提到:“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学回家,路上一人独行,肚里在想什么心事,遇见小同学叫她,她亦不理,她脸上的那种正经样子。”

    胡兰成观察是准确的,张爱玲虽然已经成为风骚上海滩的名作家,但是毕竟离开校门不久,身上的气质自然是学生派的,与胡兰成在社交场上认识的风情女子肯定不同,一个是华贵奢侈又善调情的时尚女子,一个是奇特柔艳的胆怯女孩。胡兰成在社会游走多年,成熟,事故,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了作品中的张爱玲和现实中的张爱玲完全不同,前一个老练精明,后一个单纯幼稚。她是冷的,是高傲的,亦是怯弱的,嘴角挂着挑剔,眼中闪着嘲讽,各种相互矛盾的气息在她身上形成一种奇特的气质,叫胡兰成不能不动心。正如他所言:“张爱玲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

    他们一谈就是五个小时,品评时下流行作品,谈中国与日本文化之差异,谈儿时之事……胡兰成告诉她,小的时候,家乡发大水,牛羊稻谷都在水中漂,家人拖儿带女地站在房顶上,愁苦对泣,他却只是面对洪水,高声啸吟,惹来母亲痛骂他是畜生。

    张爱玲向来与人交往甚少,不善言辞,听到此处方娓娓将炎樱在炮弹中拨水唱歌的事讲给胡兰成听。淡淡一句话,胡兰成立刻感觉得出,张爱玲懂他,在为他辩护,也在称赞,他心里暖暖的,燃烧着火。于是又同她讲起南京的事情,问起张爱玲每月写稿的收入。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小姐问这样的问题,实在是失礼的,但“因为相知,所以懂得”,两人已有了知交之感,所以张爱玲倒未觉得胡兰成的话很唐突。

    张爱玲告辞时,胡兰成送张爱玲到弄堂口,并肩走着,晚风轻轻地吹过,带着清莹的芳香。胡兰成看着张爱玲,忽然说:“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只这一句话,就忽地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从两个人般配与否的角度去比较的,前提是已经把两人作为男女放在一起看待了。张爱玲很诧异,心中亦升起反感之意,但面对胡兰成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世界上就有那么一个人,纵使你有盖世才华,细腻文笔都无法描摹出来,只能用心去品味,这对张爱玲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即使是朝夕相处的姑姑,即使是一同以奇装异服招摇过市的炎樱,张爱玲都少有要用心去品味的感觉。1938年,张爱玲离家出走,一路坎坎坷坷却得到自由。而1944年,她掉进一个男人编织的情网,火化成了衣,焰变成了衫,注定被灼烧得体无完肤。然而,她看不到这些,此时此刻,她眼中只有春的风,静的水。

    次日,胡兰成去回访张爱玲。她房里竟是华贵到使他不安,胡兰成形容说,三国时刘备进孙夫人的房间,就有这样的兵气。那天,张爱玲穿了一件宝蓝绸袄裤,戴了嫩黄边框的眼镜。多年后,胡兰成对这些细节都有着清晰的回忆。此后,他每天都去看张爱玲。

    其实,张爱玲与胡兰成之所以能在稍后迅速发展,并演绎倾城之恋是与张爱玲本人的性情甚有关系的。世界上有很多种人,有人以理智处世,有人以感情处世,亦有人用繁文缛节处世,而张爱玲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她本身就不是世俗之人,她不以尘世的价值观去品评一个人。她的人生追寻一种诗意上的完美,在她眼中男人至关重要的就是要有才情和智慧,其余的,比如职业,信仰,品行,往往常人在意的东西,她都不放在眼里。

    小时候,母亲黄逸梵和姑姑张茂渊经常说及祖父张佩纶年老貌陋,不足以做李家的乘龙快婿,但张爱玲不以为然,在她看来张佩纶虽然落魄却并未丧失志气,而且满腹学问,才情如雪,是内心十分丰满的真正男人,怎么能叫人不动心,不喜欢呢?胡兰成虽未见得有张佩纶的才情,但毕竟在社会上游历多年,对于生活封闭的张爱玲来说颇为新鲜,何况他虽然身处官场,却有着精细不凡的鉴赏力,他懂得张爱玲的作品,懂得张爱玲这个人;懂她贵族家庭背景下的高贵优雅;懂得她对生命的嘲讽与热爱;更也懂她因为童年的不幸而生成的及时行乐的思想,仅仅这一个“懂得”,也许就是张爱玲爱上胡兰成的最大原因。

    其实,对于阅世已久的胡兰成来说,张爱玲的容貌并未吸引到他,甚至有些失望。但是张爱玲身上那种矛盾的气质,那种知性的美丽是世间难得的,他不能不动心,而他的动心跟张爱玲的心动又完全是两种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