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字体: 16 + -

第62章 被遗弃的女人(7)

    “夫人,如果我接受了您的建议,发誓以后不再爱您,甘心当一个平庸的人,那我就活该倒霉了,您总承认这句话吧?不,我不能按照你说的去做,我发誓要永远忠于您,直到死亡。啊!就请拿走我的生命吧,除非您不怕在您的生命中增添良心上的不安……”

    那是鲍赛昂夫人动身去日内瓦之前,他写给她的信。在信的下面,侯爵夫人加了一句:“先生,您自由了。”落款是克莱尔·特·勃艮第。

    特·尼埃耶先生从此回到了他母亲的家里。二十天以后,他娶了斯特凡妮·特·拉·罗迪爱尔小姐。

    如果这个平凡而又真实的故事就以这样的结局结束了的话,那读者简直要喊这是一场骗局了。谁没有比这更有趣的故事可以叙述呢?要想使这篇故事免受批评,可以有两点:其一就是结局奇特,不幸的是这结局却是事实;其二就是这个结局可以使那些可怜的人,他们曾经尝过无边风月产生的至高无上的滋味,却又亲手毁坏了这种幸福,或者被残酷的命运破坏了这种幸福,现在又重新产生了无数的回忆。

    事实上,同特·尼埃耶先生决裂以后,特·鲍赛昂侯爵夫人根本没有离开她住的瓦莱卢瓦古堡。因为种种必须埋藏在女人心里的理由,而且这专属于她自己的理由是每个女人都能猜得出的,在特·尼埃耶先生结婚以后,特·鲍赛昂侯爵夫人仍然继续住在古堡里。只是她的隐居是绝对保密的,除了她、她的贴身女仆和雅克以外,古堡里的下人谁都见不到她。她要求在她的住所里要绝对保持安静,她寸步不出闺房,唯一的例外就是到瓦莱卢瓦的小教堂里去,每天清晨邻近的一个教士都会到这儿来为她主持一台弥撒。

    特·尼埃耶伯爵结婚以后没有几天,夫妻关系就变得十分冷淡了,这让人可以认为他是幸福的,也可以认为他是不幸的。

    但是他的母亲对所有人都说:“我的儿子十分幸福。”

    和许多其他的少妇一样加斯东·特·尼埃耶夫人也很平庸,她温柔而有耐心,结婚一个月以后她就怀孕了。一切都十分符合固有的传统的观念。特·尼埃耶先生待她十分好;除了他在离开特·鲍赛昂侯爵夫人两个月以后,变得极端心神恍惚和爱沉思以外。但他的母亲说他向来都是沉默寡言的。

    度过了七个月不冷不热的幸福生活以后,就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在表面上看来是无足轻重的小事,然而这些小事却显示着故事主人公思想的大发展,显示出他的过分纷乱的心情。这些只能简单地加以叙述,不能由哪一个人随意去加以解释。有一天,在马内维尔和瓦莱卢瓦的田野里,特·尼埃耶先生打了一整天的猎,途中路过特·鲍赛昂夫人的花园,他叫人们把雅克找来,他等着他。等到那个随身男仆来了以后,他问他:

    “侯爵夫人还是很喜欢吃野味吗?”

    雅克作了肯定的回答。于是特·尼埃耶先生就说了很多似是而非的理由,还给了他一大笔小费,目的是要雅克帮他一个小忙:把这些他猎得的野味留下来给侯爵夫人。雅克则觉得他的女主人是吃由她的狩猎人打死的鹧鸪,还是吃由特·尼埃耶先生打死的鹧鸪,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关系,更何况特·尼埃耶先生已经表示了不愿意让侯爵夫人知道这些野味的来历。

    “野味是在她的领地上猎来的。”伯爵这样说。

    一连好几天,特·尼埃耶先生一大清早就动身去打猎,只有晚餐才回到家里来吃,但他从来也没有带猎获物回家,雅克也一直参与着这个天真的骗局。就这样过了整整一个星期,特·尼埃耶先生的胆子大了起来,他写了一封长信给侯爵夫人,并想办法送到了她的手上。但是这封信连拆都没拆就给退回来了。当侯爵夫人的听差把这封信送回给他的时候天色快黑了,特·尼埃耶伯爵的妻子正在钢琴上刺耳地弹奏埃罗尔德的随想曲,而伯爵就坐在客厅里听音乐呢,突然间,他奔出了客厅,像一个人飞去约会一般,向着侯爵夫人的家里飞快地跑去。他从一个熟悉的缺口跳进了花园,慢慢地走过园中的小道,还不时地停下来一会,似乎是想平静一下突突的心跳声;走近古堡以后,他细细地聆听周围的响声,听到那些仆人都在吃饭。他就一直向着特·鲍赛昂夫人的卧室走去,悄无声息地一直走到她卧室的门口,侯爵夫人从来不曾离开她的卧室,因此特·尼埃耶先生在那里能够借着两支蜡烛的亮光,看见侯爵夫人消瘦的面容,苍白着小脸,坐在一张大沙发上,她低着头,垂着双手,眼睛就像在盯着一件她看不见的东西。这是一幅表现得最完整的痛苦的形象。这个姿态里似乎隐藏着某个朦胧的希望。可是谁又知道克莱尔·特·勃艮第是向过去凝视,还是向着坟墓凝视呢。或许特·尼埃耶先生的呼吸发出了微弱的响声,或许他的眼泪在黑暗里闪了光,或许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也或许是他的出现必定要产生一种感应现象,这种现象习惯性地出现既是真正爱情的光荣,也是它的幸福和证明。总之,特·鲍赛昂夫人慢慢地向着门口回过头来,看见了她旧日的情人。于是特·尼埃耶先生向前走了几步。

    侯爵夫人突然变了脸色,高声喊道:“先生,如果您再向前走一步,我就从这窗口跳下去!”

    她边喊边跳过去抓住窗户的长插销,一下就把插销打开了,她的一只脚伸出去踏在窗台上,一只手扶住了阳台,然后转过头来向着加斯东喊起来:

    “滚出去!滚出去!要不我就跳下去了。”

    听见这惊心动魄的喊声,又听见仆人们都朝这边涌过来,特·尼埃耶先生就像一个做了坏事被发现的混蛋一样逃跑了。

    回到家以后,特·尼埃耶先生又写了一封十分简短的信,叫他的随身侍仆给特·鲍赛昂夫人送过去,并叮嘱他告诉侯爵夫人这个问题与他的生死存亡有很重要的关系。信使走了以后,特·尼埃耶先生回到客厅里,发觉他的妻子还在那里继续弹着那支刺耳的随想曲。他坐下来等待着回音。随想曲终于在一个钟头以后弹完了,夫妻俩默默无言地面对面坐着,各占据了壁炉的一个角落,这时候他的随身侍仆从瓦莱卢瓦古堡回来了,那封信又原封不动地被送还回来。特·尼埃耶先生走到一间与客厅相连的私室里,拿起他打猎回来放在那里的猎枪,自杀了。

    这个悲惨的结局虽然突然,虽然与年轻的法兰西所有的习惯相反,却也是情理之中的。

    那些观察过或者亲身经历过一对男女美满地结合在一起的人,就可以能够完全理解这个自杀的结果。一个女人,是不会因为一天之内爱情的反复变化而成长起来或者屈服下去的。像奇异珍贵的花卉一样,肉体的快乐也需要精心的培养;只有时间和灵魂协调一致才能揭示这些乐趣产生的全部来源,而且这是能产生柔情、体贴的欢乐。我们对这些欢乐总是带有一种迷信思想,认为使这欢乐产生的心灵是生来就有的。长期恋爱还能够持久地相互眷恋,它部分的秘密就在于这种令人赞叹的情投意合,这种虔诚的宗教信仰,这种特殊的感觉和过度幸福的确切信念,而这些只有在所爱的人身边才能感受得到。在一位充分具有女性特点的女人身边,爱情从来就不是一种生活习惯:她可以采取多种不同的形式表达她的令人赞美的温情,她聪慧又多情,在自身的天赋里可以加上许多刻意的人为的技巧,或者在人为的技巧里又无意中增添了许多天赋的魅力,使得她无论在人们的面前或者在人们的记忆中,都具有无限的魅力。所有女人在她的身边都会逊色。只有害怕失去那么动人、这么灿烂的爱情,或者实际上已经失去了这种爱情,我们才能认清这种爱情的全部价值。可是,如果一个男人在认识了这种价值以后还是把这个爱情给抛弃了,之后他组织了一个冷淡的婚姻;如果一个男人在获得这种幸福之后,还奢望着从另一个女人的身上获得同样的幸福,但这个女人已经用暗藏在夫妻生活暗影里的某些事实向他证明了他不可能再得到那种幸福;如果他的嘴唇上还残留着美妙爱情的甜味,而他却为了社会的一些假象而致命地伤害了他的真正的妻子,那么他就必须得具有那种被多情的人所憎恶的自私、冷酷的唯利主义哲学。如果不是这样,那他就只有以死殉情了。

    而特·鲍赛昂侯爵夫人,肯定没有想到在度过了九年幸福的时光后,在她给她的朋友倾注了大量的爱情后,她的朋友竟会绝望到自寻短见的地步。也许她认为只有她一个人在忍受爱情的痛苦。更何况一个妻子虽然为了社会的崇高利益可以容忍这种分享爱情的事,而一个情妇却憎恶这种勾当,她更有充分的权利来拒绝任何卑鄙可耻的爱情的分享,因为她的爱情的纯洁可以证明她有这样的道理。

    一八三二年九月于昂古列姆。

    《被遗弃的女人》是巴尔扎克最有影响的长篇小说《高老头》的续篇,被收入《人间喜剧》的第二卷《私人生活场景》中。《被遗弃的女人》描述的是在《高老头》中被抛弃的巴黎贵妇鲍赛昂子爵夫人,在离开巴黎到诺曼底隐居以后,受到一位年轻男爵的追求,再次陷入了情网,从而演出了新的一轮令人震惊的爱情悲剧。

    巴尔扎克创作《被遗弃的女人》的时代是法国正经历着社会变革的时代,资产阶级凭借着经济上的实力已经登上了历史的舞台,不仅在城市,就是在贵族传统保持广泛影响的农村,资产阶级都把贵族打得落花流水。巴尔扎克凭借敏锐的观察,创作了这个时代的风俗史。正如他在《人间喜剧》的前言中所说的:“法国社会将要写它的历史,我只能当它的书记。编制恶习和德行的清单,搜集情欲的主要事实,刻画性格,选择社会的主要事件,结合几个本质相同的人的特点揉成典型人物。这样我也许能写出许多历史学家没有想起写的那种历史。即风俗史。”

    巴尔扎克是个优秀的“书记官”,他在《被遗弃的女人》的女人中再一次地展示他高超的观察能力和刻画能力。

    那个“三年来,这个与世隔绝,独自居住在一个远离城市的幽谷深处,伴随她的只有对光彩、欢乐、充满激情的青年时代的回忆”的女人,隐居到此就是因为受到了爱情的伤害,她不是败给了她的情敌,而是败给了蒸蒸日上的资本主义,败给了“每一个成年人都会为自己做的打算”。但这样一个受伤的女人还是再一次陷入了爱情的漩涡之中,而且陷得更深。那原因也是恋爱过的男女所理解的,“品味着自己是对方幸福的根源这件事,这种永远新鲜的快乐,是女人身上不可磨灭的一种情绪。”这种情绪让鲍赛昂夫人再一次对年轻的男子打开了心扉,尽管她知道这样是危险的,也确实努力挣扎过,但这是一位还不曾被社会浸染的年轻男子,他发自内心的判决书就满足了她深深地隐藏在内心的一切希望,何况这位青年还要以性命相逼呢,像鲍赛昂夫人那样孤寂、绝望的女人又怎能抵御得了这样打动人心的爱情攻势呢。

    爱情使他们变得特别聪明或者特别愚蠢,因为爱唤醒了他们的尊严。

    就像是命运的安排,鲍赛昂夫人逃离到日内瓦的时候,加斯东尾随着她去了,在他如焚的追逐下,鲍赛昂夫人服从了内心隐秘的愿望,他们开始了长达九年的幸福生活。然而该来的危机终究还是要来的。似乎是上一次悲剧的重复,一个年轻的、富有的富家女再一次击败了她,也可以说她又败给了资本主义,败给了“每一个成年人都会为自己做的打算”。然而,这个失败是特·鲍赛昂夫人在一开始就预料到的,这场意料之中的意外结果让她更加绝望了。真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天主是她唯一的安慰者了。

    如若故事到此结尾,那大多数的读者就都可以当眼光敏锐的作家了。可是巴尔扎克只有一个,他卓越的“透视力”和“想象力”就体现在作品中。在故事的结尾,正当读者要痛斥那为自己的私欲和害人的天真的年轻男子时,突然间峰回路转,这个看似可恶的年轻男子殉情了。读者惊愕之余不得不仔细品味巴尔扎克对人心理的观察和思考。

    巴尔扎克的的外表很粗犷,以致人们被他粗鲁的行为和粗率的言辞所迷惑,其实他的内心是一个情感细腻的人,他对于人心的探求与表达是非常深刻的。

    巴尔扎克辉煌艺术的最高顶点就是他的人物塑造。在人物塑造上,真正显示出巴尔扎克高度思想水平与艺术水平的是,他的好些人物不仅具有一定的社会代表性,而且都是特定的阶级的典型。而且,巴尔扎克对人物的塑造并不只是停留在人物的外表形貌上,他更大的兴趣还是直接揭示人物的内心状态、感情活动,进行心理刻画。这在《被遗弃的女人》表现极其明显。他在对人物的内心状态进行概括、综述与分析的时候,显示了对普通的世情、人心以及其中哲理的广泛认识。他在表现感情的戏剧冲突时,则又显示了他对处于特定环境,特定情势下的某一个人内心变化的深刻理解。通过巴尔扎克深刻的分析,这出人意料的结局也就成为顺理成章的了。确实,一个年轻男子,在获得幸福之后,又亲手毁了幸福;在顺从社会的种种利己学说以后,还奢望社会再赐给他幸福的甜蜜。这样矛盾的心理必然要受到致命的打击。在他还没有完全被社会腐化,没有学会“多情的人所憎恶的自私、冷酷的唯利主义哲学”以前,他就只能以死殉情了。这是爱情的真正悲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