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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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被遗弃的女人(6)

    “我亲爱的安琪儿,我们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这么久了,没有什么能够使我们分离,我们的爱抚经常代替我们的语言,我们的语言也是我们的受抚,在这种时候给您写信,岂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不,亲爱的,没有什么是不合情理的。有些话,是一个女人没有办法当着她的情人的面说的:只要一提到这些事情,她全身的血都会倒流到她的心脏里了,她会因此变成了哑巴;她既没有了体力,也没有了智力。在这样的情况下让我留在您的身边,实在是叫我痛苦;而我又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我认为我的心应该对您完全忠实,哪怕是些转瞬即逝的思想也不应该对您隐瞒;而我也十分喜欢这种美妙的毫无隐瞒,我不愿意长期约束自己,不自由。因此,我必须把我的苦恼毫无隐瞒地向您倾诉,是的,这的确是一种苦恼。请您不要用‘得了,得了,别胡扯了’这种不礼貌的话来阻止我说下去吧,尽管您我是爱听您这样说的,因为凡是您说的我都欢喜。您还是听我说吧!我亲爱的上天赐给我的配偶,让我亲自告诉您吧,那曾经差点儿让我痛苦的丧命的重压,现在您已经把那痛苦的痕迹全消除了。我只有从您那里才能尝到爱情的滋味,也必须是您那样天真的青春年少,有您那样纯洁的伟大心灵,才能够满足一个少妇的不易满足的心愿。亲爱的伴侣,我常常想起在这悠长但又迅速的九年中,我一次都没有嫉妒过,一想到这点我就高兴得心脏突突地跳动。我拥有您灵魂的一切花朵,也洞悉您的一切思想。在你我的天空中,没有一丝阴云,我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牺牲,因为我们从没意识到什么是牺牲,我们总是按照心灵的意愿行动。我享受到了一个女人所能享有的无边的幸福。我的眼泪润湿了这页信纸,只不知我的这些眼泪可否替我向您表达我的全部感激之情?我真想跪下来写这封信。但是,这个幸福也使我尝到了一个比被遗弃还要可怕得多的痛苦。亲爱的,女人心里有许多许多很深的褶皱,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的心有多广阔,就如我不知道爱情的深度一样。把我们仅仅想到我们所爱的人可能遭受的不幸,和我们所能承受的最大的不幸相比,后者真不知要轻多少倍。如果不幸是由我们造成的,难道不应该为此而死吗?……这就是一直压抑在我心头的想法。可是在这个想法的后面还牵扯着另一个更加沉重的想法,它能贬低爱情的光荣,能杀死爱情,把爱情变成耻辱,永远败坏人生。现在,您三十岁,我四十岁,这种年龄的巨大差别难道不会令一个痴情的女人心里产生万千种恐惧吗?您为我抛弃了世间的一切,为我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起初您可能会不在意,慢慢的,您就会认真地感觉到这些牺牲的。您或许会想起您的社会遭遇,想要缔结一个可以使您的财产增加的婚姻,想到您能够承认这件婚事,承认您的子女,能够叫子女继承您的财产,新一代的年轻人又出现在各种社交场合,体面地占据您曾经的位置。可是您可能抑制住了这些思想,很高兴在不让我知道的情况下,为我牺牲了一个富家女、一笔财产和一个美好的前途。作为年轻人,您一定是十分慷慨地想要继续忠于我们的誓言的,而这誓言只有在天主的面前才对我们有约束力。也可能是你想起了我过去的痛苦,您过去拯救我跳出来的不幸有可能在保护着我。您的爱我完全是出自您对我的怜悯!而这个念头对我而言,无疑比害怕误了您的一生更可怕。那些用匕首刺杀他们情妇的人,只要他们动手刺杀的时候,情妇们是幸福的、无辜的而且充满幻想的,那这些人就是十分慈悲的。是这样的,死亡比几天以来使我暗地悲痛的两个思想更可取。昨天,您温柔地问我‘您有什么心事’那时候,您的嗓音让我战栗起来了。

    “我一直以为,我们共同生活了这么久,依照您的习惯,您一定会看穿我的心事的,我就在等待您把您心里的话向我倾诉,我认为我对您理智的打算有了正确的预感。于是我想起了您的一些习惯性的关注,在这些关注中我发现了一些矫揉造作的地方,通常男人在感到对感情的忠诚成为他们的一种负担,他们既没有办法继续下去又不知怎样摆脱时,就会有这种矫揉造作。在这种时候,我已经为我的幸福付出了太多的代价了,我感到大自然总是把爱情的珍宝出卖给我们。事实上,命运不是已经把我们分开了吗?您的心里一定会想:‘我迟早是要离开可怜的克莱尔的,为什么我不早点离开她呢?’您的眼底已经清楚地写着这句话了。我要是离开了您,就到远离您的地方去流泪。难道我流泪都要瞒住您!十年来,哀愁第一次使我流泪,我太骄傲了,不愿意让您看见我流泪;事实上我并没有想要谴责您的意思。

    “是的,您有理由,而我也不应该太自私了,怎能把您光辉而又漫长的一生来受我的不久就要衰老的生命奴役……可是万一我弄错了呢?……万一您的一种爱的哀愁被我误认为是您的理智的考虑呢?……啊!我的安琪儿,不要让我再焦虑不安了吧,惩罚您的嫉妒的妻子吧;只是您必须让她明白她的爱情和您的爱情;因为女人的一切就是感情,这种感情使一切都变得神圣起来。自从令堂去了您那儿以后,自从您在她家里认识特·拉·罗迪爱尔小姐以后,我每天都备受怀疑的折磨,这些怀疑使我们丢尽了脸面。就算是令我痛苦,也不要欺骗我;我想知道一切真相,想知道令堂对您说了什么,您是怎样的想法。如果在某些事情和我之间您犹豫不决的话,我就让您自由……我会把自己的命运对您隐瞒,绝不会在您的面前流泪;只不过,我再也不想见到您了……啊!我不写了,我的心快要碎了……

    “我闷闷不乐地发呆好一会儿了。我的朋友,我找不到我的自尊心同您对抗了,您太善良,太坦率了!您不会伤害我的,也不可能欺骗我的;不过,无论真话有多么残酷,我都要您对我说真话。我恳求您对我说真话!

    “我的心肝,我可以用一种妇人的思想来安慰自己。我不是占有过您最好的时光吗?您年轻、腼腆、十分潇洒,十分英俊又十分娇嫩,是一个从未被别的女人占有过的却被我甜蜜地爱恋过的加斯东……不,您再也不会像您曾经爱过我那样和现在还爱着我的那样,去爱别的女人了;不,我不会有情敌的。我把我全部的心思意念都集中在我们的爱情上了,只要一想到我们的爱情,我的回忆就不会是痛苦的了。从今以后您再也不会用一个年轻恋人所具有的可爱的优点:孩子气的撒娇、年轻心灵的温柔和体贴、妩媚的灵魂、优美的体态、很快达到情意合一的肉体快感,总之,一切优点,去迷惑别的女人了,您说是吗?

    “啊!您现在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学会盘算一切,遵循着您的命运去做了。您会计划、忧虑、烦闷和有野心,这一切都将使那个她享受不到您永恒没有变化的微笑,而这微笑经常会因为我而使您的嘴唇显得更具美感。您的嗓音,一向对我那么温柔,有时也带着感伤。您的眼睛,对着她可能会变得暗淡无光,但过去每见到我时总是不停地闪耀着非凡的光芒。而且这个女人永远也不可能像我爱您那样的爱您了,正如她永远也不可能像我讨您欢喜那样讨您欢心。她不可能像我那样永远留心在您面前自己的打扮,而且还要经常关心您的幸福,而这一方面的智慧我是永远都不会缺少的。是的,我所熟悉的那个男子,他的心灵和灵魂,再也不会存在了;我把这一切都珍藏在我的记忆里,以便我可以经常拿来回味,而且可以永远幸福地活在这种过去的美好的日子里,这些日子是除了我们谁也无法知晓的。

    “我亲爱的,也许您根本就没想到过要享受自由,也许我的爱情对您而言也并不是负担,也许我的忧虑都是毫无道理的,也许我永远都是您的夏娃——世界上唯一的女人,那么,您看到这封信后,就请您来吧,快来吧!啊!我相信我在这顷刻之间比九年中的任何时期还要更加爱您,忍受过我提出的种种怀疑所产生的无谓的痛苦以后,我们的爱情每增加一天,是的,只要一天,就等于是整个幸福的一生。因此,您把内心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吧!坦白地说出来,不要骗我,骗我就是一种罪恶。说吧!您到底想不想要自由?您想过那种成年人的生活吗?您会后悔吗?至于我,要我让您后悔,我宁愿死去,我已经对您说过:我爱得相当的深,宁可舍弃我自己的幸福,也要保全您的幸福,宁可丢了我自己的生命,也要保全您的生命。如果您做得到的话,您就忘掉我们九年幸福生活的丰富回忆吧,免得让它影响了您的决定;可是您得开口说出来您的真实想法!我会顺从您就像顺从天主一样,如果您遗弃我,就剩下天主是我唯一的安慰者了。”

    特·鲍赛昂夫人知道这封信已经送到特·尼埃耶先生的手里以后,立刻就全身瘫软,精疲力竭了,她的脑子处于麻木状态,陷入沉思,满脑子乱糟糟的想法,使她像入睡了一样。的确,她所承受的痛苦,其强烈程度已经超过了一般妇女所能承受的限度,而且也只有妇人才能感受到这种痛苦。在这可怜的侯爵夫人等待命运的决定时,特·尼埃耶先生正处于这样一种处境,用时下年轻人碰到这类变故时所经常使用的字眼儿来说,就是十分尴尬的位置。那时候,他已经差不多屈服于他母亲的劝告和特·拉·罗迪爱尔小姐的魅力了,虽说这位小姐的姿色相当平庸,皮肤白里透红,躯干笔直得像棵白杨树,并且按照待嫁姑娘应该遵守的程序,当着半个哑巴;不过她有每年四万法郎的地租,这就已经足够代替她说话的了。特·尼埃耶夫人以真挚的母爱的名义,拼命拉拢着儿子回到道德的正路上来。她对儿子指说,他能被特·拉·罗迪爱尔小姐选中实应该高兴,因为有多少富有的求婚者都被她拒绝了;现在是他该考虑自己前途的时候了,这么好的机会可是不可多得的;有一天,他得到了八万法郎的不动产年息,有了钱还愁不能安慰一切吗;如果特·鲍赛昂夫人是真心爱他的话,她就应该头一个劝他结婚。总之,这位善良的母亲运用了一切可以用来影响男人理智的手段来说服他的儿子。她也确实成功了,她使她儿子的心大为动摇了。特·鲍赛昂夫人的信到达的时候,恰好是加斯东的爱情在同种种按照世俗的观念正正当当地生活的诱惑进行斗争的时候,这封信的到来却决定了斗争的胜负。他决心脱离侯爵夫人,另行结婚。

    “人生总得正正经经地做个人!”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惴惴不安地揣测他的决定会使他的情妇产生怎样的痛苦。

    一个男子的虚荣心和作为情人的良心,使他在想象中把这些痛苦尽量扩大了,让他不禁产生了恻隐之心。他突然觉得这个不幸是无边无际的,他认为他必须减轻这个致命的创伤造成的伤害,这样做也是仁慈的举动。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引导让特·鲍赛昂夫人保持冷静,让她自己来下让他缔结这个残酷的婚姻的命令,也使她逐步习惯于他们必须要分手的结果。一开始,他要先牺牲这位小姐,让特·拉·罗迪爱尔小姐经常像鬼魂一样出现在他们中间,然后再让侯爵夫人自愿强迫他娶她。为了确保这件大慈大悲的事能够发展顺利,他甚至还想凭借侯爵夫人的高贵心灵和自尊心,想凭借她拥有美德的灵魂。于是他给她回了一封信,希望能消除她的怀疑。回信!对于一个具有真正的爱情的直觉,和女性特有的最细腻的感觉的女人来说,回信就是一纸判决书。因此,当雅克走进来,把一封折成三角形的纸交给特·鲍赛昂夫人的时候,特·鲍赛昂夫人感觉到一股无名的寒冷从头上落到她的脚下,像一块冰冷的殓尸布那样包裹着她,那个可怜的女人哆嗦个不停,就像一只被逮住的燕子。如果他没有飞奔过来跪在她的膝下,如果他没有脸色苍白,带着满腔地奔过来痛哭,这就是告诉你答案了。只是,痴情的女人们总是不肯面对现实,在心中抱有无数的希望!这些希望要拿匕首刺无数次才能把它们杀死——她们一直在爱着,一直在流血,到最后一刀下去才停止。

    “夫人还要别的什么吗?”雅克在退出去之前用温柔的嗓音问道。

    “不要了。”她说。

    “啊!真可悲!”她一边抹去一滴眼泪一边想,“连他,一个仆人,都猜出我的心思来了!”

    她读信,开头是这样的:“我最亲爱的人儿,您真是胡思乱想……”刚读了这几个字,侯爵夫人的眼睛就像被厚厚的一层幕布遮盖住了,她的内心有一个秘密的声音在对她喊:“他撒谎!”然后,这激情促使她清醒而又贪心地很快就看完了第一页,她在这页的下面看见写着:“一切都还没有确定……”她用颤抖的手迅速地翻过一页,就清楚地看出来他是利用什么思想写下这封信的了,她在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里再也找不到一点儿狂热的爱情的冲动了;她把信揉了,撕了,卷起来,咬了几口,扔到了火里,叫起来:“无耻!他不再爱我了却还要占有我!”

    说完,她像丢了魂一样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倒在安乐榻上。

    特·尼埃耶先生写完回信以后就外出了。等到他回来以后,看见雅克就站在他的门口,雅克把一封信交给他,同时对他说:

    “侯爵夫人已经离开古堡了。”

    特·尼埃耶先生十分惊讶,他拆开信封看了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