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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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被遗弃的女人(5)

    “先生,为了使您不受到残忍的拒绝,我好心好意地劝说您,而且把您从经常考验着我的诱惑中挽救出来,而您却用如此严厉的惩罚回报我。我一直相信年轻人具有高贵的品质,而您却欺骗了我。如果我说我与您已经开诚布公地谈话,那确实是十分可笑的,可是至少我是坦率的,我已经告诉过您我的处境,目的无非是希望一个年轻的灵魂能够理解我的冷漠态度。您越努力让我对您感兴趣,就越会让我产生强烈的痛苦。我的天性本是温和和善良的,是周围的环境和我的遭遇把我改变了。若是换了另一个女人,您的信一定连看都不看就直接把它烧了;而我却看了您的信,而且答复了。我可以用道理向您证明,纵使您因为我而产生的那种感情使我对此不能无动于衷,哪怕是不由自主地有所感动,我也绝对不能分享这种感情,我的行为尤其会给您证明我的灵魂是诚恳的。然后我使用一次您给予我的,可以左右您生命的权力,我会给您揭开蒙在您眼睛上的盖布,使您看问题的时候可以看清楚一点儿,我想这完全都是为了您好。

    “先生,您才刚到廿三岁,而我,很快就要到三十岁了。您现在完全不会想到等您自己到了我这个年龄时您会有怎样的思想。今天的您那么轻易地发出的誓言到了那时候便会成为您沉重的负担。今天,您可以说自己会毫无遗憾地为我牺牲您的整个生命,您甚至肯为短暂的幸福而死,而我也很愿意相信你此时说的这句话是真的,但是等您到了三十岁,人生的经验就会使您没有力量每天为我做出牺牲,而我,我也会因为接受那些牺牲而感到丢脸。终会有一天,一切都在指示着您离开我,甚至大自然都会给您下这样的命令;我已经对您很清楚地讲过:我宁可死,也不愿意被遗弃。我想您也应该看出来了,因为不幸的遭遇,我已经学会了怎样为自己打算。我现在在给您讲道理,我已经丝毫没有热情了。

    “您非要强迫我对您说我不爱您,我不应该,也不能够,更不愿意爱您。我已经度过了妇人不加任何思考,就轻率地对男人的追求让步的年龄,我不会成为您所追求的情妇。先生,我的安慰是从天主那里得到的,而不是从男人那里,何况,在爱情里,我已经是一个上当受骗者,现在我用受骗者的悲惨目光去看男人的心,我看得太清楚了,我不能也不会接受您所要求的和您所奉献的友谊。您上了您的感情的当了,您不是依靠您自己的力量,而是寄希望于我的软弱。这一切都是本能的反应。我宽恕您使用了这种孩子气的奸计,但是您还没有资格在这种奸计里得逞呢。我要以这个短暂爱情的名义,以您生命的名义,还有为了我的安静生活的名义,命令您留在法国——您的祖国,不要放弃过一种体面而美好的生活,而这只是因为一个必然要破灭的幻想。此时此刻,您或许会骂我的回信太冷酷太无情了。将来,等到您发现了您真正的命运,拥有了一个男人所应具有一切情感以后,您就会欣赏我的回信了,到那时候,您一定会愉快地想那个老妇人还真是您的朋友,对您来说,她的友谊是甜蜜和珍贵的。她虽然饱经爱情的风霜,历尽人生的沧桑,但是没有屈服,高尚的思想和宗教的观念把她保全得纯洁而神圣。永别了,先生。请您照我的话去做,将来您的成功会使孤寂生活中的我感到愉快的,不要想念我,除非您像想念离别的人那样想念我。”

    加斯东·特·尼埃耶读了这封信以后,就写了下面几句话:

    “夫人,如果我接受了您的建议,发誓以后不再爱您,甘心当一个平庸的人,那我就活该倒霉了,您总承认这句话吧?不,我不能按照你说的去做,我发誓要永远忠于您,直到死亡。啊!就请拿走我的生命吧,除非您不怕在您的生命中增添良心上的不安……”

    仆人从库尔瑟勒回来以后,特·尼埃耶先生就问他的仆人:

    “你把我的信交给谁了?”

    “亲自交给子爵夫人了;她正坐在马车上,要到……”

    “到城里去吗?”

    “老爷,我想应该不是到城里去。子爵夫人的轿式马车已经驾上了两匹驿马。”

    “那她是要出门了。”特·尼埃耶先生说。

    “是的,老爷。”那个随身男仆回答。

    加斯东马上准备出发的东西,追随着特·鲍赛昂夫人后面外出了。特·鲍赛昂夫人一直把他带到了日内瓦,她还不知道他紧跟着她呢。在旅途中,千万种思想涌上了他的心头,有这样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他都摆脱不掉,那就是:“为什么她要走呢?”从这个问题就能引申出来无数的假设,他自然选择了其中对自己最有利的一个答案:“像子爵夫人那样聪明的女人,她如果愿意接受我,当然宁愿选择谁也不认识我们的瑞士,也不会选择拥有那么多监视者的法兰西。”

    某些男子虽然热情,但并不喜欢女子精明到自己能够挑选场所,当然那些都是些过分讲究的高雅人。不过,目前也没有什么能够证明特·尼埃耶先生的想象是正确的。

    特·鲍赛昂夫人在湖边租了一间小房子。等她都安排妥当以后,加斯东就选了一个美丽的黄昏,在夜色将近的时候去拜访了。雅克天生就是贵族的随从,对一切意想不到的事情都变现得司空见惯,他看见了特·尼埃耶先生也不惊讶,就通报了他姓名。特·鲍赛昂夫人听见仆人通报他的名字,看见他走进来,手里拿着的书不由得跌落到地上。加斯东正好利用她惊讶的这段时间走到她的身边,而且用一种在她听来是相当美妙的声调对她说:

    “我多么高兴我使用的马儿,与把您带到这儿来的马儿一样!”

    她的秘密愿望就这么巧妙地实现了!相信没有哪一个女人能够抵抗得住这种幸福吧?意大利女郎的心肠同巴黎女人的心肠正相反,她们都是些绝妙的人儿,曾经有一个意大利女郎被法国人认为是十分不道德的,她在阅读法国长篇小说的时候,就说过这样一句话:“我看不出那些可怜的情郎为什么一个早上就可以处理完毕的事情,他们非要花那么多的时间去处理。”那么本书的作者为什么就不能按照这个意大利女郎的意思,节省一点儿篇幅,以免折磨读者和使本书的内容显得枯燥无味呢?当然,也不是真无事可写,有许多动人的风流韵事都可以描写,例如特·鲍赛昂夫人为了让自己像远古时代的处女那样,纵使失身也要保留着脸面,所以温和地拒绝,迟迟不答应加斯东的追求;也或许她迟迟不答应是另有目的,可能是为了让初恋发挥出它最高度的能量和威力,而使自己可以更好地享受一下初恋的纯洁乐趣。反正特·尼埃耶先生还年轻,男子在这个年龄最容易受到那些爱情游戏的欺骗,而对于女人来说,这些爱情游戏又是最富有吸引力的游戏了,她们总是要尽量拖长这些游戏,目的或许是想延长一下她们享受这种权力的时间,或许是为了提出一些对她们更有利的条件,因为她们本能地猜到她们的权力很快就会削弱了。不过,这些闺房外交会议的内容,怎么也不会比伦敦会议的内容还要多,在一篇真正的爱情故事里,这些小伎俩占据着无足轻重的位置,实在不值得一提。

    在日内瓦湖边子爵夫人租赁的别墅里,特·鲍赛昂夫人和特·尼埃耶先生同居了三年。他们远离人群,不接见任何人,也不让别人有机会说他们的闲话。他们每天泛舟游湖,睡得很晚才起床,总之,过着人们梦想的那种幸福生活。这座湖边的小别墅是一所真正为爱侣而设的房子,它外表朴素,有绿色的百叶窗,四周有宽阔的阳台,阳台上装饰着淡雅的遮阳布帘,里面设有白色的长靠背椅,和踏上去毫无声息的长毛地毯,鲜艳的帷幔,总之,这里的一切都闪耀着快乐的光芒。另外,从这里的每一个窗口望出去,看到的湖的景色都不相同;远处的群山和变幻万千的浮云,时而染上色彩,时而飘然远逝;他们的头上是蔚蓝的天空,他们的面前是一大片宽阔的湖面,湖水嬉戏着,变化着!仿佛这周围的一切都为他们制造着梦境,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对他们露着笑脸。

    特·尼埃耶先生的父亲和哥哥都去世了,为了他的重要的利益,他必须得离开日内瓦,返回法国了。而这对情侣早已买下了这所房子,现在他们真想把群山粉碎,打开阀门让湖水流光,让他们把能带走的一切都带走。特·鲍赛昂夫人也跟着特·尼埃耶先生回到了法国。她变卖了自己的财产,在马内维尔附近买了很大一块地皮,同加斯东的地连接在一起,他们就在住在马内维尔了。为了自己能享受过单身生活的自由,特·尼埃耶先生心甘情愿地让他的母亲享受他在马内维尔产业的使用收益权,这就是交换条件。这对爱侣在他们自己和社会观念之间设置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是社会和任何人都不能接受的,于是他们又恢复了过去在瑞士的好日子。特·鲍赛昂夫人的地产坐落在一座小城的附近,位于奥热山谷风景最美丽的地段上。整整九年的时间,他们都过着幸福的日子,这期间的种种不必细细叙述;这篇故事的结局无疑可以使那些能够理解任何形式的诗歌和祈祷的人,猜想得到这种幸福的滋味。

    特·鲍赛昂夫人的丈夫,特·鲍赛昂侯爵先生(他的父亲和哥哥都已经去世,由他继承了爵位,因此由子爵变成了侯爵)身体十分健康。只要我们意识到我们的死能够给别人带来幸福,那这个信念就最能帮助我们坚持活下去。特·鲍赛昂先生同别的终身享受年金的人一样,是一个执拗而且喜欢挖苦别人的人,他认为每天早晨精神饱满地起床,那段时光就是比别人多享受一层快乐:再说,他还是一个风流的老手,行事有条不紊,过分讲究礼节,工于心计,他能够冷静地向一个女人倾诉爱情,就像对仆人说“太太,开饭了”一样自然。

    作者叙述这一小段关于特·鲍赛昂侯爵的传略,目的是叫读者明白,有这样一位先生在,侯爵夫人是不可能嫁给特·尼埃耶先生的。

    因此,这九年幸福的生活,对一个女人来说,就像签订了一段最甜蜜的租约。九年时间以后,特·尼埃耶先生和特·鲍赛昂夫人的处境几乎又回到这段艳史开头时他们所处的十分尴尬的局面里了;这是一种致命的打击,很难以形容它的程度,可是能用精确的数学来标明它的各项数据。

    加斯东的母亲特·尼埃耶伯爵夫人,是个性情耿直、品行端正的女人,曾经完全合法地给加斯东的父亲尼特·埃耶先生以幸福。她从来不想见到特·鲍赛昂夫人。特·鲍赛昂夫人也明白这位可敬的老寡妇必然是她的敌人,必然会想方设法把加斯东从这种不道德的、反宗教的生活里拯救出来。特·鲍赛昂夫人很想卖掉她的土地,回到日内瓦去。但是这样又等于说是不信任特·尼埃耶先生,她不能够这样做。更何况特·尼埃耶先生这时候正好对瓦莱卢瓦的土地十分地感兴趣,在那里到处开垦,遍地栽种。她如果那样做,无异于剥夺了他的一种无意识的幸福。女人们总是希望她们的丈夫或者情人,享有这种幸福的。马内维尔这地方又来了一位特·拉·罗迪爱尔小姐,年龄二十二岁,每年拥有四万法郎年金的入息。加斯东每次有事到马内维尔去,都能见到这位有钱人家的千金。这些人物就像算术比例式上的数字那样一个个排列在那里,一个月以来,特·鲍赛昂夫人动足了脑筋在解决这道可怕的算题。要想知道特·鲍赛昂夫人是怎样解决这道难题的,读读下面这封她在一天清早交给加斯东的信,就可以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