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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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高老头的死(3)

    “亲爱的欧也纳先生,我们都知道高老头现在已经没有钱了。把被单拿给一个快要死去的人那不是白送吗?还得浪费一条做他入殓的尸衣。你们已经欠我一百四十四法郎了,再加上四十法郎的被单,和一些别的杂费,和一会儿西尔维要给你们的蜡烛,这些加在一起最少值二百法郎,我一个寡妇怎么可能承受得了这么大一笔损失?天啊!欧也纳先生您拍拍良心自己问问。自从这个倒霉的人来了我家,在五天之内我已经损失得够多了。我宁愿让他死了,花三十法郎把他打发出去,就和你们说的一样。这种事让我的房客知道了会不高兴的。只要不花钱,我就愿意送他去医院。总之您替我想想吧。我的铺子是我的性命啊。”

    欧也纳赶紧向高里奥的屋子走了过去。

    “皮安训,当表的钱呢?”

    “在桌子上,还有三百六十多法郎。已经把欠的账还清了。当票在钱下面呢。”

    “哎,太太,”拉斯蒂涅生气地跑下楼梯,说道:“去把账算了吧。高里奥先生在府上不会耽搁很久的,但是我……”

    “对,他现在只能两脚向前地出去了,可怜的人。”她一边说一边数着二百法郎,表情有点高兴,又有点惆怅。

    拉斯蒂涅催她:“快点吧”。

    “西尔维,把褥单拿出来,去上面帮两个先生的忙。”

    “别忘了西尔维,她已经两个晚上没睡觉了。”伏盖太太靠近欧也纳的耳朵说。

    欧也纳刚转身,老寡妇马上就向厨娘跑去,吩咐道:“你把第七号褥单找出来,那条是以旧翻新的。反正是给快死了的人用,这已经够好的了。”

    欧也纳已经在楼梯上走了几步,没有听见房东的话。

    皮安训说:“来,我们帮他把衬衫换了,您扶着他。”

    四、最后的着装

    欧也纳站在床前扶着这个快要死的人,让皮安训把衬衫脱了下来。老人做了个姿势,好像要保护胸前的什么东西一样,还哼哼唧唧说些什么,发出些不成调的语句,就像野兽受到了极大的痛苦一样。

    皮安训说“我知道了,他是要那根刚才我们做热敷时拿下去的头发链子和胸章。可怜的人,快给他接上。头发链子和胸章在壁炉架上面。”

    欧也纳拿来一条淡黄带灰的头发编成的链子,那一定是高里奥太太的头发。胸章的一面刻着:阿娜斯大齐,另外一面刻着:但斐纳。这是永远贴在他心头的事。胸章里面藏了一根极细的头发卷,这应该是他的女儿们很小的时候剪下来的。发辫刚挂上他的脖子,胸章刚碰到胸,老人就心满意足地长叹了一声,让人听了很吓人。他的感觉像是颤抖了一下,又回到了那掩藏了他发出的同情和接受同情的中心,那个神秘的区域。抽搐的脸上是病态的快乐。虽然思想灭亡了,但是情感还存在,让两个大学生很感动,留出眼泪来,掉在病人身上,让他高兴得大叫:

    “娜齐!但斐纳!”

    皮安训说:“原来他还活着。”

    西尔维说:“活着又有什么用。”

    拉斯蒂涅回答:“遭罪接着被折磨呗。”

    皮安训向欧也纳递了个眼色,让他和自己一样蹲下身子,把胳膊放到病人腿肚子下面,两人隔着床做着一样的动作,托着病人的后背,西尔维站在旁边。等他们把他的身子抬起,换被单时,高里奥可能误会了刚才的眼泪,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伸出手来,在床的两边无意地碰到两个大学生的脑袋,死死地抓着他们的头发,轻轻地说:“啊!我的孩子啊!”整个灵魂都在这两句话里面,而灵魂也随着这句话消失了。

    西尔维说:“又可怜又可爱的人啊!”她也被这声哀叹感动了。这声哀叹展示了伟大的父爱,受到了很大的欺骗,最后感叹了一下。

    这是父亲最后的一声叹息还是愉快的叹息。这叹息表明了他的一生,到了最后他还是欺骗了自己。大家尊敬地把高老头放到床上。从这个时候开始,喜怒哀乐的意识早已经没有了,只有生与死的搏斗,印在他脸上的只有痛苦的表情。整个的灭亡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他还可以这样拖一段时间,在我们没有感觉的时候死去。他临死之前连口气也不会再喘了,脑袋里全都充血了。”

    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是少妇的。

    拉斯蒂涅说:“来得太晚了。”

    来的不是但斐纳,而是她的老佣人丹兰士。

    “欧也纳先生,可怜的太太因为父亲向先生要钱,先生和她大吵一架。她晕过去了,医生都来了,好像要放她的血。她叫着:‘爸爸,要死了,我要去看爸爸!’让人听了那么的揪心。”

    “还是算了吧,丹兰士。现在来也没有用了,高里奥先生已经昏迷了。”

    丹兰士道:“可怜的先生,真的病得那么严重吗?”

    西尔维说:“你们用不着我了,已经四点半了,我要下去开饭了。”在楼梯上撞在特·雷斯多太太身上。

    伯爵夫人的出现让人觉得又严肃又可怕。床边昏暗,只有一支点燃的蜡烛。看着父亲那张脸上还有几分生命的迹象,她哭了。皮安训很识趣地出去了。

    “我怪自己没有早点逃出来看您。”伯爵夫人对拉斯蒂涅说。

    她拿起父亲的手亲了亲。大学生难过地点点头。

    “父亲!原谅我,您说我的声音可以把您从坟墓里叫回来,那您回来一会儿吧,来祝福您正在忏悔的女儿吧。您听我说啊。——真是太可怕了!这个世界上只有您会祝福我。大家都恨我,只有您爱我。连我自己的孩子以后也会恨我。您带我一起去吧,我会爱您,照顾您。我要崩溃了,他再也听不见我的声音了。”

    她跪在地上,发疯似的看着那个尸体。

    “我什么苦都受到了,”她看着欧也纳说,“特脱拉伊先生决定了,丢下所有的债。而且,我觉得他欺骗了我。我的丈夫永远不会原谅我了,我已经把所有的财产都交给他。都是一场梦,到底又为了谁来!我骗了唯一疼我爱我的人!(她指着她的父亲)我辜负他,嫌弃他,让他受尽磨难,我真该死!”

    拉斯蒂涅说:“他明白。”

    高老头突然睁了睁眼,但只不过是肌肉的抽搐。伯爵夫人怀着希望,悸动了一下,和要死的人一样眼里充满了凄惨。

    “他真的能听到我说的话吗?——已经听不到的了。”她独自一个人傻傻地坐在床边自言自语。

    特·雷斯多太太说要在她父亲的身边待会,欧也纳就下楼去吃饭了。所有的房客们都到齐了。

    “嗨,”画家招呼他,“看样子我们楼上要死人了?”

    “查理,您能不能找点别的事开玩笑?”欧也纳一边说着一边用鄙视的目光喊查理。

    “难道我们就不能找点可笑的事情吗?”画家回答,“那又怎么样,皮安训说他已经昏迷了。”

    “唉!”博物院管事接着说,“他活着也好,死了也罢,他什么样对我们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

    “父亲死了!”伯爵夫人吃惊地大叫了一声。

    一听见这可怕的叫喊声,西尔维、拉斯蒂涅、皮安训一起赶紧跑上楼,原来特·雷斯多太太早就已经晕过去了。他们把她救醒了,送上已经在门外等了半天的车,欧也纳还不时地嘱咐丹兰士小心照顾,一定送到特·纽沁根太太家。并麻烦特·纽沁根太太好好地照顾特·雷斯多太太。

    “这回他真的死了。”皮安训大叫着跑到下楼说。

    “各位,吃饭吧,别再等了,汤都冷了。”伏盖太太招呼着所有的人。

    两个大学生肩并肩坐下。

    欧也纳左手捧着碗,右手的十指和中指夹着勺子悬在半空,问皮安训:“你觉得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我把他眼睛合了,四肢放得平平整整,衣服也穿好了。等咱们吃完饭之后一起去区公所报告死亡,再等那边的医生来验过之后,开个死亡证明,我们再把他包上埋掉就可以了。您还想怎么办?”

    “他再也不能这样闻他的面包了。”一个房客弯着身体学着高老头的鬼脸说。

    “真是要命!”助教喊道,“各位能不能丢开高老头的问题,让我们安静一会儿?过去的一个小时,大家只听见关于他的事了。在巴黎这个地方有一个好的风俗,那就是不管一个人是出生,或者活着,还是死去,都没有人理会。这种风俗的好处,我们应该好好享受一下。今天一共死去了六十个人,难道你们都去哀悼那些亡灵吗?高老头死就死吧,我认为他还是死了的好!要是你们疼他,就马上去守灵,让我们安安静静地吃饭。”

    “对,”寡妇说,“他真的是死了的好!听说这个可怜的人苦了一辈子最后却连一个守灵的都没有,死了也就解脱了!”

    但是在欧也纳心中,高老头是父爱的代表,可是他身后得到的唯一的悼词,就是上面的这短短的几句。十五位房客照常谈天谈地,一副和自己没有关系的表情。欧也纳和皮安训听着餐具碰撞的声音和谈笑声,眼看那些人不痛不痒的表情,难受得心都凉了。等他们吃完饭,马上出去找一个神父来给他守夜,帮死者祈祷一下。他们手头只有一点儿钱,不能不看钱办事,遗体放在床板上,两边点着两支蜡烛,屋里很冷清,只有一个神父静静地坐在他的旁边。临睡之前,拉斯蒂涅向神父打听了仪式和送葬的价钱,用笔详细记录下来,然后又写信给特·纽沁根男爵和特雷斯多伯爵,让他们快点派管事的来打发丧费。他要克利斯朵夫把信送出去,他很疲惫,眼皮早就已经合上睡着了。

    转眼一晚上过去了,第二天早上,皮安训和拉斯蒂涅两个人亲自上区公所报告死亡。中午,医生来验过尸体并签了字。过了两小时,高老头的女婿们都没送钱来,更没有派一个人来,拉斯蒂涅只得先给了神父报酬。西尔维讨了十法郎去缝尸衣。欧也纳和皮安训计算了一下,死者的家属要是不负责的话,他们只有倾其所有,极勉强地应付一切开支。把尸身放入棺材的差事,由医学生担任了去,而那口穷人用的棺木也是他向医院特别便宜买来的。他对欧也纳说:

    “我想咱们应该给那些混蛋开一下玩笑吧。你现在到拉希公墓去买一块地,五年为期,再向丧礼代办所和教堂定一套三等丧仪。要是女婿女儿不还你的钱,你就在墓上立一块碑,刻上几个字:

    特·雷斯多伯爵夫人暨

    特·纽沁根男爵夫人

    之尊翁高里奥先生之墓

    大学生二人捐资代葬

    欧也纳在特·纽沁根夫妇和特·雷斯多夫妇家奔走仍毫无结果,只得听从他朋友的意见。在两位女婿府上,他只能到大门为止。门房都奉有严令,说:

    “先生跟太太谢绝宾客。他们的父亲死了,悲痛得不得了。”

    欧也纳对当今的巴黎社会已有相当经验,他深知不能固执。看到没法跟但斐纳见面,他心里感到一阵异样的压抑和急迫,在门房里写了一个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