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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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高老头的死(2)

    “他这么说,恭恭敬敬地看着我,就像恭恭敬敬地看着钱一样。即使我有时候难为他们,我的钱也完全弥补了我的过错。再说,谁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哎哟!我的脑袋简直是块烂疮!)亲爱的欧也纳先生,比起当年娜齐第一次瞪着我给我的难受,眼前的痛苦根本不算什么了。那时候她瞪我一眼,因为我说错了话,丢她的脸了,她那一眼好像把我全身的血管都割破了。我很想明白交际场上的那些规矩,可是我只懂得一个: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余的。第二天我上但斐纳家去找安慰,没想到又惹了笑话,又让她生气冒火了。我因为这个急疯了,八天的时间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敢去看她们,怕受埋怨,这样我就进不了女儿的门。啊!我的上帝!既然我受的难吃的苦,您都知道,既然我遭受的千刀万剐,您都记得一清二楚,为什么现在还要我受这个罪?就算太爱她们是我的错,我受的惩罚也足够多,也足够补赎了。我对她们的慈爱,她们都狠狠地报复给了我,像刽子手一样给我上了毒刑。唉!做父亲的多么愚蠢!我太爱她们了,每次都回头去迁就谦让她们,就像赌棍离不开赌场一样。我的嗜好、情妇、一切,就是这两个女儿,她们俩想要什么装饰品,老妈子告诉我了,我马上就去买来送给她们,只是渴望得到一些好的待遇!可是她们看了我在人前的态度,照样来一番教训。而且等不到第二天!她们又为我吵架。这就是溺爱儿女的报应啊。我活了这么些年,不能再去学校了。我痛死了,天哪!医生呀!医生呀!把我脑袋劈开来,也许会好些。我的女儿啊,我的女儿,娜齐,但斐纳!我要看她们。叫警察去把她们找来,抓她们!法律应该帮我的,天性、民法,都该帮我的。我要抗议反抗。如果把父亲都踩在脚下了,那国家不是要灭亡了吗?这是很明显的。社会、世界,都需要靠父道做顶梁柱;儿女不孝,不就是要造反吗?不管她们说什么,只要听见她们的声音,尤其是但斐纳,我就马上觉得不痛苦了。等她们来了,您叫她们别那么冷冷地看我。欧也纳先生,我的好朋友,看到她们眼里的金光变得和铅一样不灰不白,您也许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自从她们的眼睛对我不再放光之后,我老是在这儿过寒冷的冬天。我只有咽苦水,就算是苦水我也咽下了!我活着就是为了受委屈,受侮辱。她们给我一点儿可怜的快乐,代价就是让我受这些种种的羞辱吗,我受够了,因为我太爱她们了。父亲偷偷摸摸地看自己的女儿!听说过没有?我把一辈子的生命都给了她们,她们今天却连一小时都不给我!我又饥又渴,心在发烧,她们都不来了解体谅一下我临死前的苦难。我觉得我快死了。什么叫做侮辱父亲的尸体,难道她们不知道吗?天上有上帝,他可不管我们做父亲的愿不愿意,是要替我们报仇的。她们一定会来的!来啊,我的心肝宝贝们,你们来亲我啊!你们父亲临死前最大的心愿就是一个吻而已,他会替你们求上帝,说你们一直孝顺,为你们辩护说好话!总的来说就是,你们没有罪。朋友,她们是没有过错的,请您对大家都这么说,别为了我难为她们。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允许她们把我踩在脚下的。我就喜欢那样。这跟谁都没有关系,和人间的裁判,神明的裁判,都没有关系。上帝要是为了我而惩罚她们,那就太不公平了。我不会做人,是我糊涂我的错,是我自己放弃了权利。为她们我怎么堕落都是甘心情愿的!有什么办法!最美的天使,最优秀的灵魂,都免不了溺爱自己的儿女。我就是一个糊涂蛋,遭到了报应,女儿乱七八糟的生活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惯坏了她们。现在她们要寻欢作乐,就像她们从前要吃糖果一样,我依旧对她们百依百顺。小姑娘想入非非的想法,我都满足她们,十五岁就有了车,要什么给什么。罪过都在我一个人身上,为了爱她们而犯的罪。她们的声音能够打开我的心房,我听见了她们的声音,她们在来了。她们一定会来的,法律也是让人给父亲送终的,法律是支持我的。只要让人跑一趟就行,我给车钱,您写信去告诉她们,说我还有好几百万的家产留给她们。我敢发誓,我可以上奥特赛去做高等面食。我有办法,计划赚好几百万,谁都不会想到,不会像麦子和面粉一样在路上变坏的。淀粉哪有几百万好赚!您告诉她们有几百万绝对不是撒谎,她们为了贪心还是会过来的。我宁愿受骗,我也要看到她们。我要我的女儿!她们是我的!是我把她们生下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在床上立起身子,欧也纳看到一张凌乱的发白的脸,竭力装做威吓的表情。

    欧也纳说:“您睡吧。我去写信给她。等皮安训来了,她们如果还是没有来,我就自己去。”

    二、错误的溺爱

    “她们要是再不来,”老人一边大哭一边说了一句,“我要被气死了!气已经上来了!现在我把我这一辈子都看清楚了。我上了当!她们根本就从来没有爱过我!这很明显。她们是不会来的了。她们越拖,越不肯给我这个快乐。我知道她们。我的悲伤,我的痛苦,我的需要,她们从来就没体会过,连我的死也没有想到;我的爱,我的温情,她们根本不了解。是的,她们糟蹋我习惯了,在她们眼里我所有的牺牲都一文不值。哪怕她们要挖掉我眼睛,我也会说:挖吧!我真是太傻了。她们以为天下的父亲都像她们的一样。想对人好一定要人知道!以后她们的孩子会替我报仇的,来看我也是为她们自己啊。你去告诉她们,说她们临死会遭到报应的。犯了这不孝的罪,就等于犯了滔天大罪。去啊,去对她们说,不来送我的不孝子!她们犯的过错已经数不清了。你得像我一样去喊:哎!娜齐!哎!但斐纳!父亲对你们多好,他正在受疾病的折磨,你们来吧!——唉!一个都不来。难道就要我像野狗一样的死去吗?爱了一辈子的女儿,到头来反给女儿抛弃!我恨她们,诅咒她们,我半夜也要从棺材里爬起来咒她们。朋友,难道这能说是我的不对吗?她们做人这么恶劣!我说什么?你不是告诉我但斐纳在这儿吗?还是她好。你是我的儿子,欧也纳。你得爱她,像父亲一样地爱她。还有一个就是她们的财产遇到了困难。上帝!我要死了,我命太苦了!把我的脑袋割下去吧,留给我一颗心就够了。”

    “克利斯朵夫,去找皮安训来,顺便替我雇辆车。”欧也纳嚷着,他被老人这些呼天抢地的哭诉吓坏了。

    “老伯,我到您女儿家去把她们带来。”

    “把她们抓来,抓来!叫警卫队,叫军队!”老人说着,对欧也纳瞪了一眼,闪出最后一道理性的光,“去告诉政府,告诉检察官,叫人替我带来!”

    “您刚才咒过她们了。”

    老人停了停,说:“谁说的?你知道我是爱她们的,疼她们的!我看到她们,病就好了。去吧,我的好孩子好邻居,你是慈悲善良的,我要重谢你。可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能给你一个祝福,一个快要死的人的祝福。啊!至少我要看到但斐纳,告诉她替我报答你。那个不能来,就带这个来吧。告诉她,她要不来,你就不爱她了。她多爱你,一定会来的。我全身都在烧,快渴死了!帮我在头上放点儿什么吧。最好是女儿的手,那我就得救了,我觉得。天啊!我死了,谁帮她们挣钱?我要上奥特赛去,上奥特赛做面条生意。”

    欧也纳用左手搀起病人,另一只手端给他一杯快要溢出来的药茶,说道:“您把这个喝了。”

    “您一定要爱您的父母,”老人说着,没有力气地握着欧也纳的手,“您明白吗,我要死了,不见她们一面就死了。就好像会永远的口渴,没有水喝,这就是我十年来的生活。两个女婿毁了我的女儿。从她们结婚之后,我就没有女儿了。你们得要求国会定一条关于结婚的法律!要是你们爱女儿,就别把她们嫁人。女婿是毁掉一切的罪魁祸首,他把一切都改变了。根本就不该再有结婚这回事!结婚抢走了我们的女儿,让我们在临死前看不见女儿。就算是为了父亲的死,也应该订一条法律。真是太可怕了!一定是我女婿不让她们来的。杀死他们!杀雷斯多!他们是杀死我的间接凶手!不还我女儿,我就跟他们拼命!唉!完了,我见不到她们的了!娜齐,斐斐纳,快来啊,快来看看爸爸吧,爸爸要出门了。”“来呀,爸爸出门啦”二句,为女儿幼年时父亲出门前呼唤她们的亲切语;此处出门二字有双关意味。

    “老先生,您先冷静下,别生气,别多想。”

    “看不见她们,我死都不会瞑目的!”

    “您一定会见到的。”

    “真的?”老人兴奋地叫起来,“我一定还会听到她们的声音,见到她们的。那我死也瞑目了。唉,我不想活了,我痛得越来越严重了。可是看到她们,摸到她们的衣服,只要她们的衣服就够了,就这么一点小要求!让我摸到她们的任何什么都行!让我摸一下她们的头发也好。”

    他好像挨了一棍,脑袋向枕上倒下,两只手在被单上乱抓,就像在抓女儿们的头发。

    他又挣扎着说:“我祝福她们。”

    然后他就昏过去了。

    皮安训进来说:“我碰到了克利斯朵夫,他帮你雇车去了。”

    三、即将逝去的生命

    他看了看病人,用力扒开他的眼皮,两个大学生只看到一只没有颜色的灰暗的没有神的眼睛。

    “完了,”皮安训说,“我看他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他摸了摸脉,过了一会儿,把手放到老头儿胸前。

    “机器并没有停,像他这样还是去的好,活着反而受罪!”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拉斯蒂涅回答。

    “您怎么了?脸色白得和死人一样。”

    “我听他又哭又叫地说了一大堆。真的有一个上帝!上帝确实有,他替我们准备好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更好的世界。我们真是太混蛋了。刚才的情况要不是那么悲壮,我早就哭了,我的心跟胃都被揪起来了。”

    “还得办好多事,可是哪还有钱了?”

    拉斯蒂涅掏出表:

    “您把这个送当铺去吧。我怕来不及,路上不能耽搁。现在我等着克利斯朵夫,我身上已经没有钱了,回来还得付车费。”

    拉斯蒂涅跑下楼梯,去了海尔特街特·雷斯多太太家。刚才那个情景太可怕了,那景象触动了他的感情,一路都充满着不服气。他走进穿堂想见特·雷斯多太太,但人家告诉他说不能见。

    他对当差说:“我是为了她父亲来的,他马上就要死了。”

    “先生,伯爵再三叮嘱我们。”

    “既然伯爵在家,那么就麻烦告诉他,说他岳父快死了,我要马上跟他见面和他说话。”

    欧也纳等了好久。

    “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死了。”他心里想。

    当差带他走进第一个会客室,特·雷斯多先生站在没有生火的壁炉前面,见了客人也不客气地说请坐。

    “伯爵,”拉斯蒂涅说,“您的岳父在破烂的阁楼上马上就要死了,现在他连买木柴的钱都没有。他马上就要死了,想见女儿一面。”

    “先生,”伯爵冷冷地回答,“您应该可以看出,我对高里奥先生没有任何好感。他教育坏了我太太,把我的家庭变得不幸。我把他当做打扰我安宁生活的敌人。不管他死也好,活也好,我根本就不在意。您看,这就是我对他的情意。社会尽可以来责备我,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我现在要处理的事比考虑那些闲话要紧得多。至于我太太,她现在那个样子没办法出门,我也不让她出门。麻烦您告诉她父亲,只要她对我和我的孩子尽完了她的责任,她就会去看他的。要是她爱她的父亲,几分钟之内她马上就可以自由。”

    “伯爵,我没有权利批评您的做法,您是您太太的主人。但是至少我相信您是个讲究情意的人。麻烦您答应我一件事,就是告诉她,说她父亲马上就要死了,因为她不去送终,已经开始抱怨、诅咒她了!”

    雷斯多注意到欧也纳气愤的语气,回答道:“您自己说去吧。”

    拉斯蒂涅紧跟着伯爵走进伯爵夫人平时生活的客厅。她像泪人似的埋在沙发里,那个痛不欲生的样子让他看了觉得可怜。她不敢看拉斯蒂涅,害怕地看了看丈夫,眼睛里的神情说明她的精神和肉体都被霸道的丈夫压倒了。伯爵歪了歪脑袋,她才敢说话:

    “先生,我都听到了。您告诉我的父亲,他如果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我想他一定会原谅我。我想不到要受这样的罪,真是受不了。可是我要反抗到底,”她对她丈夫说,“我也有儿女。麻烦您对父亲说,无论表面上怎么样,在父亲面前我都没有错。”她无奈地对欧也纳说。

    那女人经历的苦难,欧也纳大概也想象得到,就走了出去。听到特·雷斯多先生的口吻,他猜得出阿娜斯大齐应该已经失去自由了。

    接着他赶去特·纽沁根太太家,发现她还在床上。

    “我不舒服。”她说,“从跳舞会上出来着了凉,我怕会生肺炎,我在等医生。”

    欧也纳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就算是死神已经到了您身边,您爬也得爬到您父亲跟前去。他在叫您!估计您要听到他说话,马上就不觉得您自己有病了。”

    “欧也纳,父亲的病也许没有您说得那么严重。可是我感觉我要是在您眼里什么都不是,那我才难过呢,所以我一定会听您的话。我明白,假如我出去得了一场大病,我想父亲会伤心死的。等医生来了我就走。”她看见欧也纳身上的表链没了,就叫道,“您的表怎么没了?”

    欧也纳脸红了。

    “欧也纳!假如您已经把它卖了或是丢了,那就太对不起我了。”

    大学生趴在但斐纳床上,靠近她的耳朵说:

    “您想知道么?好,那我就告诉您!您的父亲现在一点儿钱都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今晚连他入殓的尸衣西方习俗入殓时将尸体用布包裹,称为尸衣。都没钱买。您送我的表在当铺里,而我的钱全都花光了。”

    但斐纳突然从床上跳下,跑向书柜,拿起钱包就递给拉斯蒂涅说道:

    “我去我去,快让我穿衣服,我简直就是禽兽!快去吧,我会赶在您前面的!”她回头叫老女人,“丹兰士,麻烦老爷马上上来见我,我有话要对他说。”

    欧也纳因为可以对快要死的老人说有一个女儿会来,几乎快乐地回到了圣·日内维新街。他在但斐纳的钱包里找了一会儿打发车钱,才发现这位看似那么有钱那么美丽的少妇只有七十法郎。他走完楼梯,看见皮安训扶着高老头,医院的外科医生当着内科医生的面在病人背上做热敷。这是科学的最后一个治疗,基本等于没有意义的治疗。

    “帮您做热敷您感觉怎么样?”内科医生问。

    高老头看见了大学生,问道:“她们是不是来了?”

    外科医生道:“他说话了,说明还有希望。”

    欧也纳回答老人:“对,但斐纳马上来了。”

    “嗯!”皮安训说,“他还在提他的女儿,他拼命地叫她们,像一个人吊在刑台上叫着要喝水。”

    “算了吧,”内科医生对外科医生说,“没救了,没别的办法了。”

    皮安训和外科医生把快要死的病人放在已经发臭的破床上。

    医生说:“怎么的也得给他换套衣服,他怎么说也是个人。”他又和皮安训打招呼说,“我一会儿再过来。他如果说他难受,就在他的横隔膜上抹一些麻醉药。”

    两个医生走后皮安训说:“欧也纳,把全部的勇气都拿出来!我们把那件白衬衫帮他换上,褥单也换一下。你叫西尔维把床单拿来帮我们的忙。”

    欧也纳下楼,看见正帮西尔维摆餐具的伏盖太太。拉斯蒂涅才说了几句话,寡妇就迎上来,装做一副友善又虚伪的样子,活像一个一肚子全是问题的老板娘,既想赚钱,又不敢得罪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