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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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谎言(7)

    “怎么!”特·纽沁根太太说,“您还是不肯接受?您不肯接受是什么意思,您了解吗?这就是表示您怀疑我们的前途,不敢与我相结合。您怕有朝一日您会将我欺骗!假使您爱我,假使我……爱您,干什么您对这么一点儿微薄的意思就不敢接受?要是您知道我是如何兴奋地替您装扮这个单身汉的家,您就不会再次推三阻四的了,马上就要向我道歉了。您把钱存在我这儿了,我把这笔钱花得正正当当,不就得了吗?您自以为胸襟宽大,其实并不是这样的,还远远不如这些……(她看见欧也纳发出一道热情而又奋发的目光)而因为区区那么点小事就扭捏起来。假使您不爱我了,那么好了,就不要接受。我的命运就凭您的一句话。您倒是说呀!”她停止了一会儿,转过来面向她的父亲说,“喂,父亲,您教育教育他。难道他认为我对于我们的声誉不像他那么有所顾虑吗?”

    高老头看着,听着这场非常有意思的拌嘴,傻呵呵地笑着。

    但斐纳紧紧抓住欧也纳的手臂又说:“真是一个孩子,您正走在人生的大门口,碰到很多的男人都没法打破的这个关口,现在有那么一个女人替您将这个关口打开了,您确退缩了!您知道,您迟早会成功的,您能挣一大笔大大的家产,看您那美丽的额头,明明长了一副飞黄腾达的相貌。今天欠我的,等到时候不是可以还我吗?古时宫堡里的美人不是将盔甲、刀剑、骏马,供给骑士们,让他们以她的名义到处去比武吗?嗯!欧也纳,我此时此刻送给您的是现代的武器,是胸怀大志的人不可缺少的工具。哼,您住的这个阁楼也够气派的了,假使和爸爸的屋子相似的话。哎,哎!咱们不是吃饭了吗?您要让我心里难受是不是?您到是回答我呀!”她摇摇他的手说,“天哪!爸爸,您叫他来决定主意,如果不然我就走了,从此不再见他了。”

    高老头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说道:“好,让我来替你决定。亲爱的欧也纳先生,你不是可以向犹太人借钱吗?”

    “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呀。”

    “好,就等你说这句话,”老人说着,把一只破钱夹掏了出来,“那么我来做犹太人。这些账单是我付的,你看,屋子里所有的东西,账都付清了。也不是什么大数目,最多五千法郎,这算是我借给你的。我不是女人,你该不会拒绝了吧。随便写个字做收据,将来还我就可以啦。”

    几颗泪珠同时在欧也纳和但斐纳眼中打转,他们俩面面相觑,愣住了。拉斯蒂涅握着老人的手。

    高里奥道:“哎哟,怎么了!你们不是我的孩子吗?”

    特·纽沁根太太道:“可怜的父亲,您从哪儿来的钱呢?”

    “嗯!现在问题就在这里。你听了我的话决定把他放在身边,像是办嫁妆似的买东买西,我就想:她要难为情了!代理人说,向你丈夫要回财产的官司要拖延到六个月以上。好!我就把长期年金一千三百五十法郎的本金卖掉,拿出这一万五存了一千二的终身年金终身年金为特种长期存款,接年支息,待存款人去世,本金即没收,因此利率较高。,有可靠的担保;把剩下的本金支付了你们的账单。我么,这儿楼上有一间每年一百五十法郎的屋子,每天需要花两法郎,日子就过得像亲王一样,还能有多余的。我什么都不用添置了,也不用做衣服。半个月时间以来我总是偷偷笑着想:他们该有多么快乐啊!嗯,你们不是很快乐吗?”

    “哦!爸爸,爸爸!”特·纽沁根太太扑倒在父亲膝盖上,让他抱着。

    她拼命吻着老人,金黄的头发在他腮帮上厮磨,他那张光彩突变的、眉飞色舞的老脸上满是眼泪。

    她说:“亲爱的父亲,您是一个真正的父亲!天下在哪儿也找不出第二个像您这样的父亲!欧也纳已经非常爱您,现在更要爱您了!”

    高老头有十年的工夫,不曾感觉他女儿的心贴在他的心上跳过,他说:“噢!孩子们,噢,小但斐纳,你叫我高兴死了!我的心要承受不住了。喂!欧也纳先生,咱们两清了!”

    老人抱着女儿,发出发疯似的蛮劲让她大叫起来:“哎,您把我掐疼了。”

    “把你掐疼了?”他脸色发白地说着,看着她,痛苦得不得了。这个父亲拥有基督的面目,只有大画家的笔下的耶稣遭受困难的图像可以与其相比。高老头轻轻地亲吻他的女儿的脸,亲吻着他刚才抱得太紧的腰部。他又笑呵呵地带着询问的口气:

    “不,不,我没有掐痛你;倒是你这样地叫嚷让我难受。”他一边小心翼翼地亲吻着女儿,一边咬着她的耳朵:“花的钱不只这些呢,咱们得瞒着他,否则他会生气的。”

    老人的牺牲精神简直是无穷无尽了,让欧也纳愣住了,只好不胜钦佩地看着他。那种天真的钦佩在青年人心中就是有信仰的表现。

    他叫道:“我绝对不会辜负你们的。”

    “噢,欧也纳,您说的对。”特·纽沁根太太亲了亲他的额头。

    高老头道:“他为了你,把泰伊番小姐和她的几百万家私拒绝了。是的,那姑娘是爱你的,现在她哥哥一死去,她就和克莱苏斯一样变得有钱了克莱苏斯为公元前6世纪时小亚细亚利拱阿最后一个国王,以财富著名。。”

    拉斯蒂涅道:“呢!提这个干什么呢!”

    “欧也纳,”但斐纳凑近着他的耳朵说,“今天晚上我还是感觉得有些美中不足。可是我是多么爱您啊,永远爱您!”

    高老头叫道:“你们从出嫁到现在,今天是我最愉快的日子了。老天爷要我受尽多少苦都可以,只要不是你们让我遭受的。将来我会想到:今年二月里我拥有过一次幸福,那是别人一辈子都不曾拥有过的。你看看我啊,但斐纳,”他又对欧也纳说,“你看她有多美!你有没有碰到过像她那样好看的肤色,有小小的酒窝的女人?没有,对不对?嗯,这个美人儿是我生出来的呀。从今以后,你给了她幸福,她还要变得漂亮呢。欧也纳,你如果想拥有我的那份儿天堂,我给你便是,我可以进地狱。吃饭吧,吃饭吧,”他叫嚷着,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一切都是咱们的了。”

    “我可怜的父亲!”

    “我的女儿啊,”他起来向她走去,抱着她的头亲吻她的头发,“你不知道让我快乐是有多么容易!只要不时来看我一下,我一直都在上面,你走一步路就到啦。这个你得答应我。”

    “好的,亲爱的父亲。”

    “你再重复一遍。”

    “是的,好爸爸。”

    “好啦好啦,拿我的性子来说,会让你说上一百遍的。咱们开始吃饭吧。”

    整个黄昏大家像小孩子一样在一起闹着玩儿,高老头的疯癫也不次于他们俩。他躺在女儿脚下,亲她的脚,老半天看着她的眼睛,把脑袋在她衣衫上厮磨着。总之他像一个非常年轻极其温柔的情人一样风骚。

    “您看,”但斐纳对欧也纳道,“我们和父亲在一起,就得整个儿给他。有的时候确实很麻烦。”

    一切忘恩负义的根源就是这句话,可是欧也纳已经好多次妒忌老人了,也就不能责怪她了。他向四下里看了看,问:“屋子什么时候能收拾整齐呢?今晚我们还是得分手吗?”

    “是的。明天您来陪我吃饭怎么样?”她对他使了个眼色,“那天正好是意大利剧院上演的日子。”

    高老头道:“那么我就去买楼下的座儿。”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到了半夜。特·纽沁根太太的车早已等在了门外。高老头和大学生一起回到伏盖家,一路谈着但斐纳的事情,越谈越上劲,越谈越兴奋,两股强烈的热情在那里互相比赛。欧也纳看得很清楚,他的父爱绝对不受个人利害的玷污,父爱的持久不变和广大无边,远过于情人的爱,那种爱是任何事物都无法超越的。在父亲心目中,偶像永远纯洁、美丽,不管是过去的一切,还是将来的一切,都能加强他对偶像的崇拜。他们回家发现伏盖太太静静地待在壁炉旁边,在西尔维和克利斯朵夫之间。老房东坐在那儿,好比玛里于斯坐在迦太基的废墟之上,一样庄严肃穆。她一边对西尔维诉苦,一边等待两个硕果仅存的那些房客。虽然拜伦把泰斯的怨叹描写得很静,很美,不过以深刻和真实而论,远远不及伏盖太太的怨叹呢。

    “明儿早上只有预备三杯咖啡了,西尔维!屋子里荒荒凉凉的,仿佛掉地上一根针都能听到,怎么会不伤心呢?没有了房客哪里还像什么生活!公寓里的人—下子全都跑光了。生活就靠那些衣食饭碗呀。我到底做了什么孽要遭这样的飞来横祸呢?咱们的豆子和番薯都是预备二十个人吃的。现在想不到还要招待这些警察!看样子咱们只能吃这些番薯了!只能把克利斯朵夫辞掉了!”

    克利斯朵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去问了声:

    “太太?”

    “这可怜的家伙!简直像是一条看家狗。”西尔维道。

    “碰到这个淡月,大家都安顿好了,哪还有房客上门?真让我急疯了。米旭诺那老妖精把波阿莱也给拐走了!她对他怎么样,居然能让他对她服服帖帖,像小狗般跟着就走,寸步不离?”

    “哟!”西尔维侧了侧脑袋,挠挠头说:“那些老姑娘自有一套鬼本领。”

    “那个可怜的伏脱冷先生,他们说是苦役犯,喛,西尔维,怎么说我还不信呢。像他那样愉快的人,一个月喝十五法郎的葛洛莉亚,付账又从来没有出现拖欠的情况!”

    克利斯朵夫道:“又和以前一样大方!”

    西尔维道:“好像搞错了吧?”

    “不,他自己承认了,”伏盖太太回答,“真是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了我的家里,甚至连一个猫儿都遇不到的事情!真是,我肯定是做梦了。咱们亲眼看见路易十六出了事,眼看皇帝19世纪的法国人对拿破仑通常均简称为皇帝,即使在他下野以后仍然保持此习惯。下了台,经历了他回来了又下台了,这些都不奇怪;但是有什么原因能使包饭公寓遇害呢?咱们可以过没有皇帝的日子,但每天都得吃饭,龚弗冷家的好太太把好茶好饭款待客人……除非明天世界就会毁灭……唉,对啦,世界真的就要毁灭了。”

    西尔维叫道:“再说那米旭诺小姐,给您找了那么多麻烦,反而拿到三千法郎年金!”

    伏盖太太道:“别说她了,简直是个女流氓!还要闹得更乱,住到皮诺家去!哼,她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一定干过混账事儿,杀人越货,倒是她该送进苦役监,代替那个可怜的好人……”

    说到这里,欧也纳和高老头打铃了。

    “啊!两个够朋友的房客回来了。”伏盖太太说着,叹了口气。

    两个有义气的房客已经把公寓里出的乱子忘得差不多了,开门见山地向房东宣布要搬往唐打区。

    “唉,西尔维,”寡妇说,“我最后的王牌也失效啦。你们两位简直要我死了!简直是当头一棒。我这里好似有根铁棒压着。真的,我要发疯了。我又该怎么处理这些豆子呢?啊!好,要最后就剩下我一个人,您明儿也该走了,克利斯朵夫。再会吧,先生们,再会吧。”

    “她发生什么事了?”欧也纳问西尔维。

    “噢!发生了那些事情,大家都离开了,她很着急。唉,听呀,她甚至哭了。哭一下对她来说是好事。我从服侍她开始,还是头一次看见她落眼泪呢。”

    第二天,伏盖太太像她自己承诺的一样,想清楚了。虽然她的所有房客全都退房了,生活被弄得乱七八糟,心里非常不好受,可是她脑子是清醒的,她要表示真正的痛苦,深刻的痛苦,利益受到了损失,习惯受到破坏的痛苦是怎么回事。一个人在以前和情妇一起住的房间,在走的时候不忍离去的恋恋不舍的眼神,恐怕也不会比伏盖太太望着空荡荡的饭桌时显得更悲凉。欧也纳劝她说,皮安训住院实习的时间几天之内就到期了,他或许会填补自己的空缺;还有博物院管事对古杜尔太太的房子很感兴趣;换句话说,她的房间不久之后仍旧会被住满的。

    “但愿上帝听您的话,亲爱的先生!不过我的屋子特别晦气,十天以内肯定会倒霉,不信您就试试看吧。”她把目光阴惨惨地在饭厅内扫了一转,“不知道下一个是谁!”

    “要么还是搬家吧。”欧也纳悄悄地对高老头说。

    “太太,”西尔维慌慌张张跑来,“三天没看见眯斯蒂格里了。”

    “啊?好啊,要是我的猫死了,要是它离开了我们,我……”

    可怜的寡妇没有说完话,合着手仰在椅背上,被这个可怕的感觉吓得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