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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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高老头的两个女儿(1)

    一、纽沁根夫妇的请帖

    正午,正当邮差走到先贤祠区域的时候,欧也纳收到一封包装精致的信,火漆上有鲍赛昂家的纹章。信内附一份给特·纽沁根夫妇的请帖,一个月以前预告的盛大的舞会快举行了。另外有个字条给欧也纳:

    我想,先生,您一定很高兴代我向特·纽沁根太太致意。我特意寄上您要求的请柬,我很乐意认识特·雷斯多太太的妹妹。替我陪这个美人儿来吧,希望您别被她迷恋得魂不守舍,您该回敬我的着实不少哩。

    特·鲍赛昂子爵夫人

    欧也纳把这封短简念了两遍,想道:“特·鲍赛昂太太明确表示不欢迎特·纽沁根男爵。”

    他赶紧去了但斐纳家,很高兴能给她带来快乐,没准还会得到酬报呢。特·纽沁根太太正在洗澡,拉斯蒂涅在内客室等。一个热情奔放的,等待他理想的情人等了两年的年轻人,等在那里当然极没有耐性。这等情绪,年轻人再也不会碰到第二次。男人对于他第一个全心全意去爱的人,就是说符合巴黎社会的条件的、散发光芒的女子,永远觉得只有一个。巴黎的爱情和旁的爱情完全不同。每个人为了体统关系,在所谓和利害关系不挂钩的感情上所标榜的门面话,男男女女是全都不会当真的。在这儿,女人不只是要满足男人的心灵和肉体这么简单,还有更大的义务,要满足人生无数的虚荣心。巴黎的爱情尤其需要吹捧、无耻、浪费、哄骗、摆阔。在路易十四的宫廷中,所有的妇女都羡慕特·拉瓦利埃尔小姐,因为她的热情使那位名君忘了他的袖饰值到六千法郎一对,把它撕破了来吸引特·凡尔蒙陶阿公爵特·拉瓦利埃尔为路易十四的情妇,特·凡尔蒙陶阿公爵是他们的私生子。。以此为例,我们对别人实在更是无话可说了!您必须要年轻、有钱、有头衔,如果可能,金钱名位越显赫越好,您在偶像面前上的香越多,如果您能有一个偶像的话,她就越宠您。爱情是一种宗教,信奉这个宗教比信奉旁的宗教要付出更多代价,并且很快就会消失,信仰过去的时候像一个胡闹的孩子,还得到处弄一些破坏。感情这种奢侈唯有阁楼上的穷小子才有,除了这种奢侈,真正的爱还剩下些什么呢?如果可以不遵守巴黎严格的法律的话,那就只能在孤寂的生活中,在不受人情世故支配的心灵中找到。这些心灵仿佛是接近纯洁的,在瞬息即逝而不绝如缕的泉水边过活的,他们守着绿荫,乐于倾听另一世界的语言,他们觉得这是身心到处都能听到的。他们一边希望摆脱世俗的枷锁,一边耐心等待自己的超升。拉斯蒂涅却像多数青年一样,预先体验到权势的滋味,打算有了全副武装再登上人生的战场,他已经像一个狂热的社会分子一样,也许觉得有控制社会动向的力量,但既不明白这种野心的目的,也不知道实现野心的方法。要是没有纯洁和神圣的爱情充实一个人的生命,那么,对权势的渴望也能促进美妙的事业,只要能不计较个人的得失关系,以国家的光荣为目的。可是大学生还没有达到瞻望人生而加以批判的程度。在内地长大的儿童往往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像绿荫一般荫庇他们的青春,到此为止拉斯蒂涅还对那些念头有所留恋。他老是犹豫不决,不敢放胆在巴黎下海。尽管有很大的好奇心,他骨子里仍忘不了一个真正的乡绅在古堡中的幸福生活。虽然如此,他前夜逗留在新屋子里的时候,最后的顾虑也已经消除了。前一个时期他已经靠着出身到处沾光,如今又添上一个物质优裕的条件,使他把内地人的外壳完全脱掉了,默默地爬到一个地位,看到一个美妙的前程。因此,在这间可以说一半是他的内客室中懒洋洋地等着但斐纳,欧也纳觉得自己和去年初到巴黎时大不相同了,回顾之下,他自问是否换了一个人。

    “太太在寝室里。”丹兰士进来报告,吓了他一跳。

    但斐纳横在壁炉旁边一张双人沙发上,气色鲜艳,精神饱满,半卧在绫罗绸缎中的模样令人想到印度那些美丽的植物,花还没有谢,果子已经结了。

    “哎,您瞧,我们又见面了。”她很感动地说。

    “猜猜我给您带了什么。”欧也纳说着,坐在她身旁,拿起她的手亲吻。

    特·纽沁根太太念着请帖,做了一个快乐的手势。虚荣心满足了,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欧也纳,用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发狂似的把他拉过来。

    “倒是您(好宝贝!她凑上耳朵叫了一声。丹兰士在更衣室里,咱们得小心些),倒是您给了我这个幸福!是的,我管这种感觉叫做幸福。从您那儿得来的,当然不光只是为了满足自尊心。没有人肯介绍我进那个社会。也许您觉得我渺小、虚荣、轻薄,像一个巴黎女子;可是您要明白,朋友,我已经做好准备为您牺牲一切,我所以格外想踏进圣·日耳曼区,还是因为您在那个社会里。”

    “您不觉得吗?”欧也纳问,“特·鲍赛昂太太暗示她不预备在舞会里见到特·纽沁根男爵?”

    “是啊,”男爵夫人把信还给欧也纳,“那些太太就有这种过火的本事。可是管他呢,我要去的。我姐姐也要去,她正在打点一套漂亮的服装。”她又低声说:“告诉您,欧也纳,因为外边有闲话,她才特意要去露露面。您没听到关于她的绯闻吗?今儿早上纽沁根告诉我,昨天俱乐部里公开谈着她的事,天哪!女人的名誉,家庭的名誉,真是太脆弱了!姐姐受到侮辱,我也跟着丢了脸。听说特·脱拉伊先生签在外边的借票有十万法郎,都到了期,要被人控告了。姐姐迫不得已把她的钻石卖给一个犹太人,那些美丽的钻石您一定看见她戴过,还是她婆婆传下来的呢。总而言之,这两天大家只谈论这件事儿。难怪阿娜斯大齐要定做一件金银线织锦缎的衣衫,到鲍府去出风头,戴着她的钻石给人看。我不愿意被她比下去。她老是想比我风光,从来没有对我好过;我帮过她多少忙,她没有钱的时候总给她通融。好啦,别管闲事了,今天我要痛痛快快地乐一下。”

    早上一点,拉斯蒂涅还在特·纽沁根太太家,她恋恋不舍地和他告别——暗示未来的欢乐的告别。她很伤感地说:

    “我真害怕,真迷信,不怕您笑话,我只觉得心惊胆战,唯恐我消受不了这个福气,要碰到什么飞来横祸。”

    欧也纳道:“真是个孩子!”

    她笑道:“啊!今晚是我变做孩子了。”

    欧也纳回到伏盖家,想到明天肯定会搬走,又回味着刚才的幸福,便像许多青年一样,一路上做了许多美梦。

    高老头等拉斯蒂涅走到房门的时候问道:“喂,怎么样呢?”

    “明天再仔细和您说吧。”

    “从头至尾都得告诉我啊。好,去睡吧,明儿咱们开始过快乐生活了。”

    二、但斐纳的拜访

    第二天,高里奥和拉斯蒂涅只等派人来运输行李,就好离开公寓,不料中午时分,圣·日内维新街上忽然来了一辆车,停在伏盖家门口。特·纽沁根太太下来,打听父亲是否还在公寓。西尔维回答说是,她便匆匆跑上楼。欧也纳正在自己屋里,他的邻居却不知道。吃中饭的时候,他托高里奥先生代搬行李,约定四点钟在阿多阿街相会。老人出去找搬运工,欧也纳匆匆到学校去打了个照面,又回来和伏盖太太算账,他不愿意因为这件事去连累高老头,恐怕他固执,要代付自己的账。但是房东太太不在家,欧也纳就上楼瞧瞧有没有忘了东西。他发觉这个念头转得不差,因为在抽斗内找到了那张当初给伏脱冷的不写抬头人的借据,还是清偿那天随手扔下的。因为没有火,欧也纳正想把借据撕掉,他忽然听到但斐纳的口音,便不愿意再有声响,马上停下来听,以为但斐纳不会再有什么秘密要隐瞒他的了。刚听了几个字,他觉得父女之间的谈话意义重大,不能不留神听下去了。

    “啊!父亲,”她道,“怎么老天爷没有叫您早想到替我追究产业,弄得我现在破产!我可以说话吗?”

    “说吧,屋里没有别人。”高老头声音异样地回答。

    “您怎么啦,父亲?”

    老人说:“你这是给我一个打击啊。上帝饶恕你,孩子!你不知道我多爱你,你知道了就不会脱口而出说这样的话了,况且事情还没有到无路可走的地步。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教你这时候赶到这儿来?咱们不是等会就在阿多阿街相会吗?”

    “唉!父亲,大祸临头,这时候哪还顾得了那么多!我急死了!您的代理人发现了早晚要发觉的倒霉事儿。您生意上的老经验马上用得着。我跑来找您,好比一个人淹在水里,哪怕是一根稻草我也会抓住。但尔维先生看到纽沁根种种刁难,便拿起诉恐吓他,说法院立刻会批准分财产的要求。纽沁根今天早上到我屋里来,问我是不是要同他两个一齐破产。我回答说,这些事我一点儿不懂,我只晓得我的一份产业,应当由我掌管,一切交涉都该问我的诉讼代理人,我自己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做不了主。您不是吩咐我这样说的吗?”

    高老头回答说:“对!”

    “唉!可是他告诉我生意的情形。据说他拿我们两人的资本一齐放进了才开张的企业,为了那个企业,必得放出大宗款子在外边。倘若我强迫他还我陪嫁,他就要宣告清理;要是我肯等一年,他以名誉担保能还我几倍或者三倍的财产,因为他把我的钱经营了地产,等那笔买卖结束了,我就可以支配我的全部产业。亲爱的父亲,他说得很真诚,我听着害怕了。他求我原谅他过去的行为,愿意让我自由,答应我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让他用我的名义全权管理那些事业。为证明他的诚意,他说确定我产权的文件,我随时可以托但尔维先生检查。总之他把自己缚手缚脚地交给我了。他要求再当两年家,求我除了他规定的数目以外,绝对不花钱。他对我证明,他所能办到的只是保全面子,他已经打发了他的舞女,不得不尽量暗中节省,才能支持到投机事业结束,而不致动摇信用。我跟他闹,装做完全不信,一步一步地逼他,知道好多事情,他给我看账簿,最后他哭了,我从来没看见一个男人落到那副模样。他急坏了,说要自杀,疯疯癫癫地教我看了可怜。”

    “你相信他说的鬼话了?”高老头叫道,“他这是说谎!我生意上碰到过德国人,几乎每个人看上去都很规矩、老实、天真,可是一朝装着老实样儿跟你耍心眼儿、耍无赖的时候,他们比别人更凶。你丈夫哄你,他觉得给你逼得无路可走了,便装死;他要借你的名义,因为比他自己出面更自由。他想利用这一点规避生意上的风波。他又坏又刁,真不是好人。不行,不行!看到你两手空空我可不能放心地就这么死去。我还懂得些生意经,他说把资金放在某些企业上,好吧,那么他的款子一定有证券、借票、合同等做凭据!叫他拿出来跟你算账!咱们会挑最好的投机事业去做,要冒险也让咱们自己来。咱们要拿到追认文书,写明但斐纳·高里奥·特·纽沁根男爵的妻子,产业自主。他把我们当傻子看吗,这家伙?他以为我知道你没有了财产,没有了饭吃,能够活上几天?唉!我一天、一夜,甚至两小时都受不了!你要真落到那个田地,我还能活吗?唉,怎么,我忙上四十年,背着面粉袋,冒着大风大雨,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不全都是为了你们,为我的两个天使——我只要看到你们,所有的辛苦,所有的重担都轻松了。而今日之下,我的财产,我的一辈子都变成一阵烟!真是气死我了!凭着天上地下所有的神灵起誓,我们必须弄得清清楚楚,非把账目、银箱、企业,统统清查不可!要不是有凭有据,知道你的财产分文不缺,我还能睡觉吗?还能躺下去吗?还能吃东西吗?感谢上帝,幸亏婚书上写明你的财产是独立的;幸亏有但尔维先生做你的代理人,他是一个规矩人。请上帝作证!你非到老都有你那一百万家私不可,非有你每年五万法郎的收入不可,要不然我就在巴黎闹他个满城风雨,嘿!嘿!法院要不公正,我向国会请愿。知道你在银钱方面太平无事,才会减轻我的一切病痛,才能让我少痛苦一些。钱是性命。有了钱就有了一切。他对我们胡扯些什么,这亚尔萨斯死胖子?但斐纳,对这只胖猪,一个子儿都不能让。从前他拿锁链缚着你,磨得你这么苦。现在他要你帮忙了吧,好!咱们来抽他一顿,叫他老实一点儿。天哪,我满头是火,脑壳里有些东西烧起来了。怎么,我的但斐纳躺在草垫上!噢!我的但斐纳!——该死!我的手套呢?唉,走吧,我要去把什么都看个清楚,账簿、营业、银箱、信札,而且当场立刻看!只有知道你财产没有了危险,经我亲眼看过了,我才放心。”

    “亲爱的父亲!得小心哪。倘若您想借这件事出气,显出过分跟他作对的意思,我就完啦。他是知道您的,认为我担心财产,完全是出于您的授意。我敢打赌,他不但现在死抓我的财产,而且还要抓下去。这流氓会拿了所有的资金,丢下我们溜之大吉的,他也知道我不肯因为要追究他而丢我自己的脸。他又狠又没有骨头。我把一切都看透了。逼他太甚,我是要破产的。”

    “难道他是个骗子吗?”

    “唉!是的,父亲。”她倒在椅子里哭了,“我一向不愿意对您说,免得您因为把我嫁了这种人而伤心!他的良心,他的私生活,他的精神,他的肉体,都是搭配好的!简直可怕,我又恨他又瞧不起他。您想,下流的纽沁根对我说了那番话,我还能敬重他吗?在生意上千得出那种勾当的人是没有一点儿顾虑的。因为我看透了他的心思,我才害怕。他明明白白答应我,他,我的丈夫,答应我自由,您懂得是什么意思?就是说我要在他倒霉的时候肯让他利用,肯出头顶替,他可以让我自由。”

    高老头叫道:“可是还有法律哪!还有葛兰佛广场给这等女婿预备着呢,要没有刽子手,我就亲自动手,割下他的脑袋。”

    “不,父亲,没有什么法律能对付这个人的。丢开他的花言巧语,听听他骨子里的话吧!——要么您就完事大吉,一个子儿都没有,因为我不能丢了您而另外找个同党;要么您就让我干下去,把事情弄成功。——这还不明白吗?他还需要我呢。我的为人他是放心的,知道我不会要他的财产,只想保住我自己的一份。我为了避免破产,不得不跟他作这种不清白的、盗窃式的勾结。他收买我的良心,代价是听凭我同欧也纳自由来往。——我允许您胡来,您得让我犯点小罪,让那些可怜虫倾家荡产吧!——这话还说得不明白吗?您知道他所谓的企业是怎么回事?他买进空地,让一些傀儡去盖屋子。他们一方面跟许多营造厂订分期付款的合同,一方面把屋子低价卖给我丈夫。然后他们向营造厂宣告破产,赖掉未付的款子。纽沁根银号这块牌子把可怜的营造商骗了。这一点我是懂得的,我也懂得,为预防有朝一日要证明他已经付过大宗款子,纽沁根把巨额的证券送到了阿姆斯特丹、那不勒斯、维也纳。咱们怎么能抢回来呢?”

    欧也纳听见高老头沉重的膝盖声,大概是跪在地下了。

    老头儿叫道:“我的上帝,我什么地方触犯了您,女儿才会落在这个混蛋手里,由他摆布?孩子,原谅我吧!”

    但斐纳道:“是的,我陷入泥坑,或许也是您的过失。我们出嫁的时候都没有头脑!社会、买卖、男人、品格,我们懂得哪一样?做父亲的应该代我们考虑。亲爱的父亲,我不埋怨您,原谅我说出那样的话。一切都是我的错。得了,爸爸,别哭啦。”她亲着老人的额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