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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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谎言(6)

    欧也纳跳起来,仿佛要扑上去把那个老姑娘掐死。米旭诺眼神中那点子阴险,他完全体会到,而在他内心深处那些不可告人的邪念,也给米旭诺的目光照得雪亮。房客们叫道:“不要去理她。”

    拉斯蒂涅抱着手臂,没有出一点儿声音。

    “喂,把犹大小姐的事给解决一下吧,”画家对伏盖太太说,“太太,你不请米旭诺走,那我们走了,还要去到处宣扬,说这儿住的全是苦役犯和奸细。要不然的话,我们可以替你隐瞒着。但是老实说,即使这是在最上等的社会里也避免不了的,除非在苦役犯额上刺了字,让他没有办法冒充巴黎的布尔乔亚去招摇撞骗。”

    听到这番议论,伏盖太太好像吃了仙丹,立刻精神抖擞起来,站起身子来,把手臂一抱,睁着雪亮的眼睛,一点儿哭过的痕迹也没有。

    “嗯,亲爱的先生,你是不是要逼我把我的公寓关门?你看伏脱冷先生……哎哟!我的天啊!”她打住了话题,叫道,“我一开口就叫出他那个冒充规矩人的姓名!……一间屋空了,你们又要叫我多让出两间屋子。这时候大家都住在哪里是住定了,要我招租这不是抓瞎吗?”

    皮安训叫道:“各位,戴上帽子走吧,上索篷广场弗利谷多饭铺去!”

    伏盖太太眼睛一转,马上把算盘打好,骨碌碌地一直滚到米旭诺前面。

    “喂,我的好小姐,好姑娘,你不是真的要我关门吧,嗯?你看这些先生把我逼到这个地步了,你今晚暂且上楼去吧……”

    “不行不行,”房客一起叫着,“我们要她马上出去。”

    波阿莱用了哀求的口吻:“她连饭都还没吃呢,可怜的小姐。”

    好几个声音回答:“她爱上哪儿吃饭就上哪儿吃饭。”

    “你这个奸细,给我滚出去!”

    “奸细们滚出去!”

    波阿莱这脓包突然为爱情鼓足了勇气,说道:“诸位,对女性总要客气一些!”

    画家道:“奸细还有什么性别之分吗?”

    “好一个女性喇嘛!”

    “滚出去,喇嘛!”

    “诸位,这不像话。叫人走路也得有个体统吧。我们已经把房饭钱付清了,我们不走。”波阿莱说完,把便帽戴上,走去坐在米旭诺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伏盖太太正在说教似的劝她。

    画家带着滑稽的模样对波阿莱说:“你玩赖,小坏蛋,去你的!”

    皮安训道:“喂,你们不走,我们要走啦。”

    房客们一窝蜂向客厅拥去。

    伏盖太太嚷道:“小姐,你怎么着了?我完蛋了。你不能耽误下去了,他们会动武怎么办呢。”

    米旭诺小姐站起身子。

    ——“她走了!”——“她不走!”——“她走了!”——“她不走!”

    彼呼此应地叫喊,对米旭诺越来越仇视地说话,让米旭诺低声和伏盖太太办过交涉过以后,不得不走了。

    她用恐吓的神气说:“我要去皮诺太太家去。”

    伏盖太太回答:“随便你,小姐。”她觉得这房客挑的新住所对她是恶毒的侮辱,因为皮诺太太的公寓是在和她竞争,所以她最讨厌,“上皮诺家去吧,去尝尝她的酸酒和那些饭摊上买来的菜吧。”

    全体房客分成两行站着,静得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波阿莱很是温柔地看着米旭诺小姐,迟疑不决的神气非常天真,表示他不知道怎么办,不知是应该跟她走呢还是留在这儿呢。看米旭诺一走,房客们每一个都是兴高采烈的,又看到波阿莱这个样子,便互相望着哈哈大笑。

    画家叫道:“唧,唧,唧,波阿莱,喂,啦,喂唷!”

    博物院管事很滑稽地唱起一支流行歌曲的前几句:动身去叙利亚,那年轻俊俏的杜奴阿……

    皮安训道:“走吧,你心里是不是想死了,真叫做:嗜好所在,锲而不舍。”

    助教说:“这句维琪尔的名言翻成普通话,就是自己跟着自己的相好走。”

    米旭诺看着波阿莱,做了一个挽着他手臂的姿势;波阿莱忍不住了,过去搀着老姑娘,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好啊,波阿莱!”

    “这个好波阿莱哪!”

    “阿波罗——波阿莱!”

    “战神波阿莱!”

    “英勇的波阿莱!”

    这个时候进来一个当差的,送了一封信给伏盖太太。她读完立刻软瘫似的倒在椅子里。

    “我的公寓被天雷打到了,烧掉算啦。泰伊番的儿子三点钟的时候断了气。我老是想着那两位太太好,诅咒那个可怜的小伙子,现在我遭到了报应。古杜尔太太和维多莉叫人来拿行李,搬到她父亲家去。泰伊番先生答应女儿招留古杜尔寡妇来做伴。哎哟!多了四间空屋子,少了五个房客!”她坐下来准备哭了,叫着,“晦气星进入了我的门了!”

    街上忽然又有车子的声音。

    西尔维道:“又是什么倒霉的事来啦。”

    高里奥突然红光满面地出现,差不多返老还童了。

    房客一齐说:“高里奥坐车!真是世界末日快要来临了!”

    欧也纳坐在一角出神,高老头奔过去抓着他的胳膊,很是兴奋地说:“来啊。”

    欧也纳回答:“您不知道出了事吗?伏脱冷是一个逃犯,刚才被抓了去了;泰伊番的儿子死了。”

    “嘿!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要同女儿一起吃饭,在你屋子里!听见没有?来吧,她等着你呢!”

    他用力抓起拉斯蒂涅的手臂,生拉硬拽,好像要把拉斯蒂涅当做情妇一般地给绑走了。

    “那咱们吃饭吧!”画家叫着。

    每个人拉开椅子,在桌子旁边坐下。

    胖子西尔维道:“真是的,今天样样都很倒霉。我的黄豆煮羊肉也烧焦了。罢了,你们就请吃焦的吧。”

    伏盖太太看见平时十八个人的桌子只坐了十个人,再也没有勇气说话了,每个人都想方设法地安慰她,逗她高兴。先是包饭客人还在谈论伏脱冷和当天的事,不久顺着谈话忽东忽西的方向,谈到决斗、苦役监、司法、牢狱、需要修正的法律等上去了。说到后来,跟什么高冷、维多莉、泰伊番,早已离开十万八千里远了。他们十个人叫得比二十个人还响,似乎比平时的人更多了。今天这顿晚饭和隔天那顿晚饭就是有这么一点儿的差别。这批自私的人已经恢复了无关痛痒的态度,在巴黎的日常事故中等明天再另找一个倒霉鬼做他们的牺牲品吧。就是伏盖太太也听从了胖子西尔维的话,带着希望安静下来。

    这一天从早到晚对欧也纳是一连串的五花八门的幻境,他虽然个性很强,头脑很清楚,如今也不知道如何理清他的思绪了。他经过了很多紧张的情绪,上了马车坐在高老头身旁,老人那些快活得异乎寻常的话传到他的耳朵里,简直就是从梦里听到的。

    “今天早上什么都预备好了。咱们三个人就要在一起吃饭了,一起啊!你懂不懂?四年的时间我没有跟我的但斐纳,跟我的小但斐纳吃饭了。这一回她可以整个晚上陪我了。我们从早上起来就在你屋子里,我把衣衫脱了,像小工一样干活儿,帮着搬家具。啊!啊!你不知道她在饭桌上有多么的善解人意,她曾招呼我说:‘嗯,爸爸,尝尝这个看看,多好吃啊!’可是我吃不下去。噢!已经有那么长时间了,我没有像今晚这样可以舒舒服服和她在一起了!”

    欧也纳说:“这是怎样,今天的世界真的是翻了天吗?”

    高里奥说:“什么翻了天?世界从来没这样好过。我在街上只看见了高兴的脸,只看见人家在握手、拥抱,大家兴奋得不得了,仿佛全部都要去女儿家里吃饭,吃一顿好饭似的。你知道,她是当着我的面,向英国咖啡馆的总管点的菜。嗯!在她那里,黄连也会变成甘草咧。”

    “我现在才感觉自己好像活过来了。”欧也纳道。

    “喂,马夫,再快一点儿,”高老头推开前面的玻璃叫,“快点儿,在十分钟之内赶到,我给你五法郎酒钱。”

    马夫听着,加了几鞭在马身上,他的马便在巴黎街上闪电般地飞奔起来。

    高老头说:“这马夫他简直是不行。”

    拉斯蒂涅问道:“您带我上哪儿去啊?”

    “你府上呗。”高老头回答道。

    车子在阿多阿街停下。老人先下车,丢了十法郎给马夫,那种阔绰活像一个得意至极、不在乎一切事情的单身汉。

    四、但斐纳的爱

    “来,咱们上去吧,”他带着拉斯蒂涅穿过院子,从一幢外观很体面的新屋子的后半边,走上三楼的一个公寓,高老头不用按门铃,丹兰士——特·纽沁根太太的老妈子已经来开门了。欧也纳看到这是一所单身汉住的雅致的屋子,这屋子包括穿堂、小客厅、卧室和一间面对着花园的书房。小客厅的家具和装修,别致无比。在烛光下面,欧也纳看见但斐纳从壁炉旁边一张椅子上站起来,把遮火用的团扇当时妇女握在手中用以遮蔽火炉热气的团扇。放在壁炉架上,声音非常温柔地和他打招呼:“非得请您才肯来吗,您这位莫名其妙的先生!”

    丹兰士出去了。大学生搂着但斐纳紧紧抱着,兴奋得哭了。这一天,有多少刺激让他的心和头脑都疲倦不堪,眼前的场面和公寓里发生的事对比之下,拉斯蒂涅变得更容易激动起来。

    高老头悄悄地对女儿说“我知道他是爱你的”。

    欧也纳瘫软似的倒在沙发上,说不出来一句话,也弄不清楚这最后一幕的幻境是怎么变出来的呢。

    “您来瞧瞧。”特·纽沁根太太拉着欧也纳的手进了一间卧室,这里的一切细节都教他想到但斐纳家里的卧房,不过是小了一点儿。

    “还缺一张床。”拉斯蒂涅说。

    “好的,先生。”她红着脸,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

    欧也纳看着但斐纳,他还很年轻,却知道女人动了爱情之后自有真正的羞涩之心表现出来。

    他贴在她耳边跟她说:“您这种妙人儿值得被人家疼爱一辈子。这个话我敢说,因为我们俩心心相印。爱情越热烈越真诚,越应当含蓄隐蔽,不透露任何痕迹。我们决不能对外人泄漏任何的秘密。”

    高老头咕噜着说:“哦!我不是什么外人啊,我!”

    “那您知道您便是我们……”

    “对啦,我就希望是这样的。你们是不会提防我的,对不对?我走来走去,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善良的天使,你们只知道有他,但是看不见他。嗯,但斐纳!我当初告诉你:阿多阿街有所漂亮的屋子,替他把房子布置一下吧!——不是说得很对吗?你还不愿意。啊!你的生命是我赋予你的,你的快乐也是我给你的。做父亲所要的幸福,就是永远给你。永远给你,这才是父亲,所以称其为父亲。”

    欧也纳问:“怎么的呢?”

    “是呀,她开始不是很愿意,害怕人家说闲话,好像是‘人家’抵得上自己的幸福!所有的女人都恨不得想要学但斐纳的样子呢……”

    高老头自己一个人在那儿说话,特·纽沁根太太带着拉斯蒂涅走进书房,让人家听到一个亲吻的声音,虽然就是那么轻轻的一个吻,还是听得见的。书房和其他的屋子一样精致,每间屋子里凡是会用得上的器具都已经应有尽有。

    “您说,我们是不是把您的心意猜中了?”她回到客厅在吃晚饭的时间问。

    “当然。这种全套的奢华,这些实现的美梦,诗意的年少风流的生活,我都彻彻底底领会到,不致没有享受的资格。可是我不能接受您,我暂时还是太贫穷,不能……”

    “嗯嗯!您已经开始反抗我了。”她带着是半正经半开玩笑的神情说,特意把嘴噘着。女人大多数都用这个方法对付男人,每逢他们有所顾虑的时候。

    欧也纳这一天非常严肃认真地拷问过他自己,伏脱冷的被捕又让他感觉差一点儿一失足成千古恨,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把他的高尚的心胸与骨气加强了,不愿意随便接受礼物。但斐纳尽管去撒娇,与他争执,他也不肯让步。他只感觉十分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