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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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谎言(5)

    “呀!一眨眼三千法郎赏钱就到手了,”波阿莱说着,扶住伏脱冷,让米旭诺小姐快点替他穿上衬衣,接着他把伏脱冷放倒在床上,嘟囔着:“好重啊!”

    “别废话了!快看看有没有什么银箱?”老姑娘米旭诺火急火燎地说,一双眼睛贪婪地打量着屋里的家具,恨不得能看透墙壁才好。

    她又说:“要是能想个理由打开这口书柜就好了!”

    波阿莱回答说:“这恐怕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这些都是公款,还没有主人。可惜来不及,已经听到伏盖太太的声音了。”

    伏盖太太说:“乙醚来了。唉,今天的怪事真多。我的天!这个人没事吧,怎么像子鸡一样。”

    “像子鸡?”波阿莱接了一句。

    寡妇把手按着伏脱冷的胸口,说:“心跳得很正常。”

    “正常?”波阿莱觉得很诧异。

    “是呀,多正常。”

    “真的吗?”波阿莱问。

    “天啊。他就像睡着一样。西尔维已经去请医生了。大概是抽筋,脉搏很好,身体壮得跟土耳其人一样。小姐,你看他胸口的毛有好多,肯定能活到一百岁,这个家伙!也没有掉头发的痕迹。哟!是胶在上面的,他戴了假头发,原来的头发是土红色的。听说红头发的人不是好到极点,就是坏到极点!那他应该是前者吧。”

    “好得可以吊死了。”波阿莱道。

    “你是说他爱吊在漂亮女人的脖子上吧?”米旭诺小姐抢着说,“你去吧,先生。你们生病了需要人伺候,是我们女人该做的事。你去外边散步吧。这儿有我跟伏盖太太照顾。”

    波阿莱轻轻地走了,没有说一句话,就像一条狗给主人踢了一脚。

    拉斯蒂涅原想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闷得发慌,这桩准时发生的罪案,前夜他明明想阻止的,后来发生了什么?他现在该怎么办呢?他怕自己在这件案子中做了共谋犯。想到伏脱冷那种若无其事的态度,他内心还是不平静。他暗暗地想:“要是伏脱冷一声不出就死了呢?”

    他穿过卢森堡公园的走道,就像有一群大狼狗在背后追他,连它们的咆哮都听得见。

    “喂,朋友,你有没有看到《导报》?”皮安训招呼他。

    《导报》是天梭先生主办的激进派报纸,在晨报出版后几小时另出一张内地版,登载当天的新闻,在外省比别家报纸的消息要早二十四小时。

    高乡医院的实习医生接着说:“有段重要新闻:泰伊番的儿子和前帝国禁卫军的弗朗却西尼伯爵决斗,脑袋上中了一剑,有两寸那么深。这样的话,维多莉小姐成了巴黎陪嫁最富有的姑娘了。唉!谁能料得到呢?死了个人就像中了头奖!听说维多莉对你很好,这是真的?”

    “别胡说,皮安训,我永远不会跟她结婚。我爱着一个妙人儿,她也爱着我,我……”

    “你这么说好像拼命压制自己,唯恐对你的妙人儿不忠实。难道真有什么女人,值得你牺牲泰伊番老头的家私吗?你倒指给我,让我好好看看。”

    拉斯蒂涅嚷道:“难道所有的魔鬼都盯着我吗?”

    皮安训道:“那么你又在盯谁呢?你疯了吗?伸出手来,让我替你把把脉。天啊,你在发烧。”

    “赶快上伏盖妈妈家去吧,刚才伏脱冷那混蛋晕过去了。”欧也纳说。

    “我早就怀疑了,你给我证实了。”皮安训说着,丢下拉斯蒂涅跑了。

    拉斯蒂涅溜了大半天,非常严肃。他似乎把良心翻来覆去地查看了一遍。尽管他迟疑不决,仔细地考虑,到底真金不怕火,他的清白总算经得起严格的考验。他想起前夜高老头告诉他的真心话,想起但斐纳在阿多阿街替他预备的屋子,拿出信来重新念了一遍,吻了一下,在心里想:

    “这样的爱情正是我的救星。可怜老头儿那么的伤心事,他从来不提,可是谁都一目了然!好吧,我要像照顾父亲一般地照顾他,让他享享福。如果她爱我,她白天会常常到我家里来陪他的。那高个子的雷斯多太太真该死,竟会把老子当做门房看待。亲爱的但斐纳!她对老人家孝顺多了,她是值得我爱的。今天晚上我肯定会很开心的!”

    他掏出表来,仔细看了看。

    “一切都成功了。两个人真正永远相爱的时候,就应该相互扶持,所以我完全可以收这个礼。再说,将来我一定飞黄腾达,无论什么我都可以报答她。这样的结合既没有罪过,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最严格的道学家皱眉头的地方。多少正人君子全有这一类的男女关系!我们又不说谎,说谎才会把我们的人格降低。这样不就是投降了吗?她和丈夫已经分居好久。我可以对那个亚尔萨斯人说,他既然不能使妻子幸福,那就让我来给她幸福。”

    拉斯蒂涅心里七上八下,犹豫了很久。虽然青年人因为自己的善心赢了,他仍不免在四点半左右,天快黑的时候,存着压制不下去的好奇心,回到发誓要搬走的伏盖公寓。他想看看伏脱冷还活着没有。

    皮安训给伏脱冷灌了呕吐剂,叫人把吐出来的东西送往医院化验。米旭诺竭力主张倒掉,越发引起皮安训的疑心。并且伏脱冷也复原得太快了,皮安训更疑心这个嘻嘻哈哈的家伙是遭了暗算。拉斯蒂涅回来,伏脱冷已经站在饭厅内火炉旁边。包饭客人到得比以往都要早,因为知道了泰伊番儿子的事,想来打听一下情况以及对维多莉的影响。除了高老头,全班人马都在那儿谈论这件新闻。欧也纳进去,正好跟不动声色的伏脱冷打了个照面,被他眼睛一瞪,心里咯噔一下,挑起些邪念,使他心惊肉跳,打了个寒噤。那逃犯对他说:

    “喂,亲爱的孩子,我不会这么轻易向死神认输的。那些太太们说我刚才那场脑充血,连牛都吃不住,我可一点儿事儿都没有。”

    伏盖寡妇叫道:“别说牛,连公牛都受不了。”伏脱冷所说的公中(boeuf)是去势的牛,伏盖太大说的是公牛(taureau),即斗牛用的牛。

    “你看我没有死觉得很不高兴吗?”伏脱冷以为看透了拉斯蒂涅的心思,凑着他耳朵说,“那你真是太狠了!”

    “嗯,真的,”皮安训说,“前天米旭诺小姐提起一个人绰号叫做鬼上当,这个名字对你倒是再合适没有了。”

    这句话对伏脱冷好似晴天霹雳,他顿时脸色发白,身子晃了几晃,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射在米旭诺脸上,就像是一道阳光,这样的神情吓得她腿都软了,歪歪斜斜地倒在一张椅子上。逃犯扯下平时那张和善的脸,露出狰狞恐怖的面目。波阿莱觉得米旭诺遭了危险,赶紧向前,站在她和伏脱冷之间。所有的房客还不知道这出戏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愣住了。这时外面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还有士兵的枪柄跟街面上的石板碰击的声音。正当高冷不由自主地望着墙壁和窗子,想找出路的时候,客厅门口出现了四个人。为首的便是那特务长,其余三个是警务人员。

    “兹以法律与国王陛下之名……”一个警务人员这么念着,以下的话被众人一片惊讶的声音盖住了。

    过了一会儿,饭厅内寂静无声,房客让出一条道来,让三个人走进屋内。他们的手都插在衣袋里,抓着上好子弹的手枪。跟在后面的两个宪兵把守客厅的门,另外两个在通往楼梯通道的门口出现。好几个士兵的脚声和枪柄声在前面石子路上响起来。鬼上当完全没有逃走的希望了,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盯着他一个人。特务长直直地走过去,对准他的脑袋用力打了一巴掌,把假头发打落了。高冷丑陋的面貌马上显了出来,土红色的短头发表示他的强悍和狡猾,配着与上半身气息一贯的脑袋和脸庞,非常清楚明了,就像是被地狱的火焰照亮了。整个的伏脱冷,他的一切的一切,大家全明白了。全身的血涌上他的脸,眼睛像野猫一般发亮。他使出狂野的力气大吼一声,把所有的房客吓得大叫。一看这个凶狠的动作,暗探们借着众人叫喊的威势,一齐掏出手枪。高冷一见枪上亮晶晶的火门,知道处境危险,便突然一变,表现出人的最高的精神力量。那种场面真是又丑恶又庄严!他脸上的表情只能这样形容,就像一口锅贮满了沸腾了的水汽,一眨眼之间又被一滴冷水化得无影无踪。消灭他一腔怒火的那滴冷水,不过是一个快得像闪电般的念头。

    他瞧着自己的假头发,微微一笑,对特务长说:

    “哼,你今天可真是不客气啊。”

    他向那些宪兵点点头,将两只手伸了出来。

    “来吧,宪兵,把手铐拿来。请在场的人作证,我并没有抵抗。”

    这一幕的经过,就像火山的熔液和火舌突然之间窜了出来,又突然之间退了回去。屋里所有的人看了,不由得叽叽喳喳地表示惊叹。

    逃犯看着那有名的特务长说:“这可破了你的计,你这小题大做的家伙!”

    “少废话,把衣服脱下来,”那个圣安纳街的人物满脸瞧不起地呵斥。

    高冷说:“干什么?这儿还有女太太。我又不无赖,我投降了。”

    他停了一会儿,看着全场的人,好像一个演说家准备发表惊人的言论一样。

    “拉夏班老头,你写吧。”他招呼一个白头发的矮老头。老人从公事包里把逮捕笔录掏出,在桌旁坐下。“我承认是约各·高冷,诨名鬼上当,被判过二十年苦役。我刚才证明我并没浪得虚名,没有辜负我的外号。”他又对房客们说:“只要我把手举一举,这三个奸细就要教我血流成河,弄脏伏盖妈妈的屋子。这般坏蛋专门会暗箭伤人!”

    伏盖太太听到这几句非常难受,对西尔维道:“我的天啊!真要让人吓出病来了,我昨天还跟他去了快活剧院呢。”

    “妈妈,放明白些,”高冷回答,“难道昨天坐了我的包厢今天就要倒戈了吗?难道你比我们强吗?我们肩膀上背的丑名声,还比不上你们心里的坏主意,你们简直就是烂社会里的蛆!你们之中最优秀的对我也起不来任何作用。”

    他的眼睛停留在拉斯蒂涅身上,温柔地笑了笑,那笑容和他粗野的表情形成了奇怪的对照。

    “你知道,我的宝贝,咱们的小交易还是照常,要是接受的话!”说着他唱起来。

    我的芳希德多可爱,

    你瞧她多么朴实。

    “你放心,我自有办法把账收回来。人家怕我,绝对不敢揩我的油。”

    他这个人说的这番话,把苦役监中的风气,变成亲狎、下流、令人触目惊心的气氛,突然表现了出来,时而滑稽时而可怕的谈吐。他这个人不仅仅是一个人了,而是一个典型,代表了整个野蛮而又合理、粗暴而又能屈能伸的民族,堕落的民族。一刹那间,高冷变成一首恶魔的诗,把人类所有的情感都写在那里,只把忏悔除掉了。他的目光有如撒旦的目光,他像撒旦一样永远要分个你死我活。拉斯蒂涅低下头去,承认这个罪恶的联系,补赎他过去的邪念。

    “谁把我出卖了?”高冷可怕的目光朝着众人的目光扫过去,最后盯住了米旭诺小姐,说道:“哼,是你!假仁假义的老妖精,你暗算我,骗我中了风,你就是个奸细!我就说一句话,包你在八天之内脑袋会搬家。可是我饶恕你,我是个基督徒。不过如果不是你出卖了我,那么是谁呢?”

    他听见警务人员在楼上把他的柜子打开,把他的东西拿走,便说:“嘿!嘿!你们在上面搜查。鸟儿昨天飞走了,把窠也搬没了!你们找不出什么来的。账簿在这儿。”他拍拍脑门,“呃,我知道出卖我的人是谁了。一定是‘丝线’那个小坏蛋,我说的对不对,捕快先生?”他问特务长,“想起我们把钞票放在这儿的那段时间里,一定是他。哼,什么都没有了,告诉你们这般小奸细!至于‘丝线’那儿,不出半个月时间我就要他的命,你们把全部的宪兵派出去当保镖也是白搭。——这个米旭诺,你们给了她多少?两三千法郎吧?我可不只值这么点钱,告诉你这个母夜叉,丑八怪,公墓上的爱神!你要是及时给我通知,可以得到六千法郎。嗯,你想不到吧?你这个卖人肉的老家伙!我倒愿意这么办,花了六千法郎,免得白白旅行一趟,既麻烦,又浪费钱。”他一边说一边让人家把手铐戴上,“这些家伙要拿我寻开心,尽量在拖延时间,想要折磨我。要是马上把我送到苦役监,我不久就能够重新办公,才不害怕这些傻瓜的警察老爷呢。在牢里,弟兄们要是灵魂能够翻身都情愿,只要能让他们的大哥走路,让慈善的鬼上当远走高飞!你们之中可有人像我这样的,有一万多弟兄肯替你送命的?”他骄傲地问,又拍拍胸口说,“这里面确实有些好东西,我从来没出卖过任何人!喂,假仁假义的老妖精,”他叫老姑娘,“你瞧他们都害怕我,可是你呢,只能让他们恶心。好吧,领你的赏去吧。”

    他停了一会儿,打量着那些房客,说道:

    “你们蠢不蠢啊,你们!难道从来没见过苦役犯吗?一个像我高冷一样气派的苦役犯,可不像其他人那样没心没肺的。我是卢梭的门徒,我抵抗社会契约社会契约即卢梭著的《民约论》。那样的大骗局。我一个人对付政府,跟上上下下的法院、宪兵、预算作对,弄得他们七荤八素的。”

    画家说:“真该死!把他画下来倒是挺漂亮的呢。”

    “告诉我,你这刽子手大人的跟班,你这个寡妇总监,”(寡妇是苦役犯替断头台起的既可怕又有诗意的名字)他转身对特务长说,“大家客客气气!告诉我,是不是‘丝线’把我出卖的?我不愿意冤枉他,让他替别人抵命。”

    这时警务人员在楼上把他的卧室搜遍了,一切登记完成之后,进来对他们的主任低声说话。逮捕笔录也已经写好了。

    “各位,”高冷招呼一起住的人,“他们要把我带走了。我在这儿的时候,我永远不会忘记,大家都对我很好。现在告辞了。将来我会寄普罗旺斯普罗旺斯为法国南部各州的总名,多隆监狱在此地区。的无花果给你们。”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拉斯蒂涅。

    “再见了,欧也纳,”他的声音又温柔又凄凉,完全跟他长篇大论的粗野口吻不同,“要有什么困难,我给你留下一个忠心的朋友。”

    他虽然戴了手铐,但是还能摆出剑术教师的样子,喊着:“一,二!”“一,二!”为剑术教师教人开步时的口令。然后往前跨了一步,又说:“有什么倒霉的事儿,尽管找他。都好调度人手和钱。”

    这怪人的最后几句说得非常滑稽,除了他和拉斯蒂涅之外,谁都不明白。警察、士兵和警务人员一起退出屋子,西尔维一边用酸醋给女主人擦揉着太阳穴,一边看着那般诧异的房客,说道:“不管怎么样,他到底是个好人!”

    大家被这一幕引起了很多复杂的情绪,迷迷糊糊愣在那里,听了西尔维的话方始惊醒过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后不约而同地把眼睛盯在米旭诺小姐身上。她像木乃伊一样的干瘪,又冷又瘦,缩在火炉旁边,低着眼睛,只恨眼罩的阴影不能把她两眼的表情遮掩。众人已经讨厌这张脸很长时间了,这一下突然明白了讨厌的原因。屋内隐隐约约地响起了一阵嘀咕声,音调一致,反感情绪也全场一致。米旭诺听见了,仍旧留在那里。皮安训第一个探过身对旁边的人轻轻地说:

    “如果这婆娘再和我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我可就要跑了。”

    一刹那间,除了波阿莱,每个人都赞成医学生的主张,医学生看见大家同意,走过去对波阿莱说:“你和米旭诺小姐有特别的交情,你去告诉她让她马上离开这儿。”

    “立刻?”波阿莱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接着他走到老姑娘身旁,咬了咬她的耳朵。

    “我房钱饭钱全部都付清了,我出我的钱住在这儿,与大家一样!”她说完把全体房客像毒蛇一样地扫了一眼。

    拉斯蒂涅说:“那自然是很容易,咱们来偿还她好了。”

    她说:“哼,我知道为什么,你帮着高冷。”她看着大学生的眼光又狠毒又带着质问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