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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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谎言(4)

    伏盖太太说:“啊!我经营了三十一年公寓,俗话说得好,遇见的年轻人也很多,像欧也纳先生如此可爱,这么才华横溢的还没见过。瞧他睡的姿态多漂亮!让他的头躺在你肩上吧,古杜尔太太。哦,他倒在维多莉小姐的肩上呢,孩子们是有神灵保佑的,再转过来一点儿,他就倚在椅背上的球饰上啦。他们是挺相配的一对。”

    古杜尔太太道:“好太太,别乱说,你的话……”

    伏盖太太回答:“嗯!他不能听见的。来,西尔维,帮我穿好衣服,我要戴上我的紧身衣。”

    西尔维道:“太太,吃饱了饭戴紧身衣!不要啊,你找别人吧,我没办法下得去手。你这么不小心会有生命危险的。”

    “没事,不能丢了伏脱冷先生的面子。”

    “那你对继承人真是太好了。”

    寡妇边走边说:“嗯,西尔维,别顶嘴啦。”

    厨娘对维多莉指着女主人,说:“在她那个年纪!”

    饭厅里只剩下了古杜尔太太和维多莉,欧也纳靠在维多莉肩膀上睡着了。克利斯朵夫的打鼾声荡漾在静悄悄的屋里,相比较而言,欧也纳睡得很安静,温柔得像个小孩。维多莉有种母性一般的表情,好像很得意,因为她有机会照顾欧也纳,借此表达女人的情感,同时又能听到男人的心在自己的心旁跳动,不曾犯罪。千万种思想在脑海中浮现,跟一股年轻纯洁的热流接触之下,她情绪激动,说不出有多么快活。

    古杜尔太太紧紧握着她的手说:“可怜的好孩子!”

    天真而苦恼的脸上罩着幸福的光轮,老太太看了默默地夸奖。维多莉很像中世纪古拙的画像,没有琐碎的枝节,面部被沉着有力的笔触划过,黄黄的皮色仿佛泛着天国的金光。

    “他只不过喝了两杯呀,妈妈。”维多莉揉着欧也纳的头发说。

    “孩子,他如果是胡闹惯的,酒量就会跟别人一样了。他喝醉表明了他是老实的。”

    街上传来一辆车子的声音。

    年轻的姑娘说:“妈妈,伏脱冷先生来了。你来扶一扶欧也纳先生,我不想让那个人看见。他说的话给人感觉精神上得到了侮辱,而且感觉瞧不起人,就像人没有穿衣服一样。”

    古杜尔太太说:“不,你看错了!他是个好人,跟过去的古杜尔先生有点像,虽然粗鲁,本性却是好的,就是那种好人烂脾气。”

    在柔和的灯光的照耀下,两个孩子正好配成一幅图画。伏脱冷悄悄地走进来,抱了手臂,望着他们说:“天啊,多有意思的一幕,给《保尔和维翼尼》的作者,斐那登·特·圣比哀看到了,一定可以创作出好文章。青春太棒了,是吧,古杜尔太太?”他又仔细看了一会儿欧也纳,说,“睡吧,好孩子。有时福气就是在睡觉的时候来的。”他又转过头来对寡妇说,“太太,我疼这个孩子,不光是他生得清秀,还因为他心眼好。你瞧他不是一个希吕彭靠在天使肩上吗?真可爱!我要是女人,我愿意为了他而死,(哦,不!不能这么傻!)愿意为了他而活!这样端详他们的时候,太太,”他贴在寡妇耳边悄悄地说,“不自觉地就会想到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然后他又提高了嗓子,“上帝给我们安排的路是神秘莫测的,他鉴察人心,试验人的肺腑此二语借用《圣经·耶利米书》第十七章原文。。孩子们,看到你们俩都那么纯洁,都那么有情有义,我相信你们绝不会分离。上帝是正直的。”他又对维多莉说,“我觉得你很有福相,让我来看看你的手,小姐。我会看手相,而且看得很准哦。我来看看,喂,真的,你马上要发财了,爱你的人也要托你的福了。父亲会叫你回家,你将来会嫁给一个又漂亮又有头衔而且又爱你的年轻的人!相信我。”

    妖娆的伏盖寡妇从楼上走了下来,沉重的脚声打断了伏脱冷的预言。

    “瞧啊,伏盖妈妈这么美丽,就像一颗明明明……明星,只是把自己包得像根红萝卜。难道不闷吗?”他把手按着她胸口说,“而且,胸脯绑得这样紧了,妈妈。不哭没事,一哭准会爆炸。不过放心,我会把你仔仔细细、完完整整地捡起来的,就像古董商那样。”

    寡妇咬着古杜尔太太的耳朵说:“他真会讲法国式的奉承话,这家伙!”

    “再见,孩子们,”伏脱冷转身招呼欧也纳和维多莉,一只手放在他们头上,“我祝福你们!相信我,小姐,一个规矩老实的人的祝福是有道理的,包你吉利,上帝会听他的话的。”

    “再见,好朋友,你想伏脱冷先生对我有意思吗?”伏盖太太轻轻地对她的女房客说道。

    “嗯嗯,我知道了。”

    他们走后,维多莉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自己的手说:

    “唉!亲爱的妈妈,如果伏脱冷先生真的说准了的话。”

    “那好办,只需要你那魔鬼哥哥从马上倒栽下来就成了。”老太太回答。

    “好的,妈妈!”

    寡妇道:“天哪!那让我来补赎吧。真的,我很愿意送点儿花到他的坟上。他那个坏良心的,没胆量替母亲说话,只会拿她的遗产,夺你的家。当时你妈妈陪嫁很多,算你倒霉,婚书上没有提。”

    维多莉说:“要拿人家的性命来换我的幸福,我永远不会过得安乐的。如果我的幸福换来的是丢掉我的哥哥,那我宁可永久住在这儿。”

    “伏脱冷先生说得好,谁知道全能的上帝高兴让我们走哪条路呢?——你瞧他是信教的,不像旁人提到上帝比魔鬼还要不敬。”

    她们在西尔维的帮忙下,把欧也纳抬进卧房,放在床上,厨娘替他脱了衣服,让他舒舒服服地睡觉。临走,维多莉趁老太太一转身,在欧也纳额上亲了一亲,觉得这种偷偷摸摸的罪过真有说不出的快乐。她瞧瞧他的卧室,仿佛把这一天多多少少的幸福归纳起来,在脑海中构成一幅图画,然后自己想着图画发呆。她就在睡觉的时候变成了巴黎最快乐的姑娘。

    伏脱冷在酒中投放了安眠药,并借款待众人的机会把欧也纳和高老头灌醉了,没想到这一下却断送了自己。皮安训半醉半醒着,也忘了向米旭诺追问鬼上当那个名字。如果他说了伏脱冷、高冷或者约各·科兰——这个他在苦役监中的大人物的真实姓名——伏脱冷就绝对会立马提防。接着,就在米旭诺小姐认为这个高冷性情豪爽,正在想着如何给他通风报信,让他半夜逃走的时候,听见了拉希公墓上那个爱神的绰号,就立马改变了主意,想着要出卖伏脱冷了。饭后波阿莱陪着她出门了,前往圣安纳街去寻找那个有名的业务头子,还暗自认为是跟那个叫龚杜罗的高级职员打交道呢。特务长见了她,客气地把一切细节详说之后,米旭诺小姐还要那种检验那个黥印的药品。然而当看见这个圣安纳街不得了的人物在桌斗内得意地寻找药品的姿态,她才意识到这件事不仅仅是逮捕一个普通逃犯的重要性。她深思后觉得,警察局把希望系在苦役监内线的密告上,目的是希望来得及没收那笔巨大的基金。当她把这些疑虑对那个老狐狸说了时,他却笑了笑,试图解开老姑娘的疑虑。

    三、被安排的人生

    “你想得不对,”他说,“在这群贼党中,因为高冷是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最为危险的‘博士’,所以我们才要抓他。而其他的坏蛋也都明白:他是他们的拿破仑、军旗和后台;他们十分爱戴他。这家伙永远也不会在葛兰佛广场上丢下他们的‘老根’。”

    米旭诺觉得有些费解,龚杜罗向她解释着,他所说的两句土话是贼党里十分重要的切口,他们很早就明白一个人的脑袋能够有两种看法:“博士”是一个活人所拥有的大脑,是有思想的,是他的参谋;而“老根”是一个轻蔑的字眼,就是说脑袋落地之后就什么用也没有了。

    他接着说道:“高冷拿我们对付那些英国钢条一样的家伙,拿我们去打哈哈,那我们也有办法,就是只要他们在逮捕时稍有一点儿抵抗就把他干掉。我倒希望他立即就动武,那样我们好当场就把他格杀掉。这样的话,像看守的铁丝网、监狱伙食和诉讼都可以省掉了,也算又为社会除了害。旅费津贴、证人传唤、起诉手续、执行判决,所有对付这些无赖的合法步骤所要的花费,远远超过你得到的三千法郎。同时还能节省下时间。把一把刀直戳进鬼上当的肚子,可以抵上百件的罪案,让多少无赖不敢逾越和轻越法庭的范围。这就是说警政办理得好,要按照真正慈善家的理论来说,这样的方法便是预防犯罪。”

    “这就是为国家贡献力量呀。”波阿莱说。

    “对呀,你今天晚上的这些话才说得有道理了。是呀,我们当然是为国家贡献力量喽。外边的有些人对我们的做法很不看好,但是我们暗中悄悄帮了社会很多的忙。再说,一个人没有偏见的约束才是高明的,不顾成见所做出来的好的事情必然免不了那些不好的地方,能忍受这种不好的地方的才是基督徒。你看,巴黎就是巴黎。这句话就正好说明了我的生活。小姐,再见吧。明天在植物园里我会带着人等你。你去我上次住的地方让克利斯朵夫上蒲风街找龚杜罗先生就得了。先生,以后你没有了东西,你尽管可以来找我,一定会让你找到你的东西。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帮忙。”

    “嗯,”波阿莱走到外边对米旭诺小姐说,“世界上竟然会有一些傻子,一听见警察两字就吓得魂不守舍。可是你看这位先生多平静,他要你做的那些事情就像打声招呼一样地简单。”

    第二天对伏盖公寓来说是历史上最重大的日子。迄今为止,对这幢平静的公寓生活来说,曾经最重大的事件就是那个假伯爵夫人像彗星一般地出现。但是和这件翻天覆地的事情(从此成为伏盖太太的永久的话题)两相对比,一切都黯然失色了。开始高里奥和欧也纳睡到十一点才醒来,而伏盖太太早上十点半还在床上,因为她半夜才从快乐戏院回家,喝了伏脱冷给的剩酒,克利斯朵夫酣睡着,同时也耽误了屋里的杂务。维多莉和古杜尔太太也很晚才睡,伏脱冷在八点前就出门了一直到开饭才回来,十一点一刻西尔维和克利斯朵夫才一一去敲大家的房门请吃早餐,不只波阿莱和米旭诺小姐没有抱怨早餐开得太晚,而且居然没有一个人抱怨。当两个仆人一离开,米旭诺小姐就第一个下楼,把药水倒进了伏脱冷自己带来的银杯里,杯子里装着满满的他冲咖啡用的牛奶,和其他人的一起放在锅子上炖着。老姑娘已经计划好要利用这个习惯下手。七个房客过了很久才到齐。欧也纳最后一个下楼,伸着懒腰,正好碰见了特·纽沁根太太送信来的信差,信中写到:

    朋友,我并没有生你的气,也并没有觉得我的尊严受到了损害。我一直在等一个我心爱的人,等到了半夜两点。而受过这种折磨的人一定不会也让别人再去承受。能看得出你是第一次恋爱。你是否遇到了什么问题?我非常地着急。如果不是怕泄露心底的秘密,我就亲自来看看你遇到的到底是吉是凶。然而在那个时间出门找你,不管是乘车还是步行,难道不都会断送了自己吗?这样我才明白作为女人的苦楚。我很担心你,你能告诉我为什么父亲对你说了那些话之后你还是没有来吗?虽然我在对你生气,但是我还会原谅你的。你是不是生病了?你又为什么住得这么远?希望你能开口,希望马上就会见面的。如果真有什么事,只需要你回复我一个字:说你‘来’或者说‘病’。但是如果你不舒服的话,父亲是会来通知我的,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对啊,是怎么一回事啊?”欧也纳叫道。他揉搓着没有念完的信冲进饭厅,问道:“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半。”伏脱冷说着把糖放进了咖啡。

    那个逃犯用他冷静而迷人的眼睛瞪着欧也纳。天生就能够勾魂摄魄的人都拥有这样的目光,据说这种目光能镇压疯人院中的那些武痴,就连欧也纳也觉得浑身颤抖。街上传来了马车行进的声音,然后一个穿号衣的当差神色慌张地冲进来,是泰伊番先生家的,古杜尔太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

    “小姐,”他大叫着,“老爷要您快回去,出事了。弗莱特烈先生和人决斗时,脑门上中剑了,医生说没救了,恐怕你没有机会和他见面了,他已经昏迷了。”

    伏脱冷叫着:“小伙子真可怜!一年有三万收入的人,怎么还去打架呀!真是年轻不懂事。”

    “嘿,兄弟!”欧也纳对他嚷嚷。

    “大孩子,你怎么了?在巴黎哪一天没有人决斗的?”伏脱冷说着一边泰然自若地喝完他的咖啡。米旭诺则绷紧神经看着他的这个动作,即使听见那样一件惊动了众人的新闻也不觉得有所震动。

    古杜尔太太接着说:“那维多莉我和你一起去。”

    她们两人既没戴帽子也没拿披肩就跑了。维多莉走前含着眼泪望了欧也纳一眼,好像在说:“没想到我们的幸福会使我落泪!”

    伏盖太太问着:“呃,难道伏脱冷先生你未卜先知了?”

    高冷回答道:“我是一切,我即是先知。”

    对于这件事伏盖太太继续说着废话:“这不奇怪吗?死神找上了我们,就连和我们商量一下都没有。年轻人反而走在了老人们的前边。我们女人总算好运,不会去决斗,却也有男人没有的那些病痛。就像生孩子,然而做母亲却是漫长的苦难。维多莉真是好福气,现在她父亲没什么办法了,只好让她作为继承人了。”

    “可不是嘛!”伏脱冷看着欧也纳说着,“昨天还什么都没有,今天就拥有了好几百万!”

    伏盖太太突然叫道:“那欧也纳先生,这样一来你不也是中了头彩了啊!”

    听到这里,高老头看了看欧也纳,发现他的手里还拽着一团被揉皱的信。

    “你的信还没有念完呢……这又是什么道理?难道说你和别人一样了吗?”他问着欧也纳。

    “太太,我是不会娶维多莉小姐的,永远不会。”欧也纳带着十分厌烦的口气回答伏盖太太,让在场的人都觉得很奇怪。

    高老头抓起了大学生的手,非常想亲它一下。

    伏脱冷突然说道:“哦!意大利有一句话很妙,就是听时间的安排!”

    “我在等着回音呢。”纽沁根太太的信差催问拉斯蒂涅。

    “给太太说一声,我会去的。”

    信差走了之后欧也纳开始觉得心烦意乱,十分地紧张,再也不去顾忌谨慎与否,便高声地自言自语着:“怎么办?没有一点儿证据!”

    伏脱冷喝下的药已经起作用了,只是逃犯的身体是那样地结实,他微笑着,还站起来看着拉斯蒂涅,低着嗓子说:

    “孩子,福气就是在你睡觉的时候带来的。”

    说完他便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欧也纳说:“真的是神灵不爽啊!”

    “啊!他这是怎么了?可怜的伏脱冷先生啊?”

    米旭诺小姐叫喊道:“是中风了吧。”

    “快,西维尔,快去请医生,”寡妇吩咐着,“拉斯蒂涅先生,你现在快去找皮安训先生。说不定西尔维碰不到葛兰泼莱医生。”

    拉斯蒂涅非常高兴能够借此机会逃离这个可怕的魔窟了,便跑走了。

    “克利斯朵夫,你去药铺要一些可以治中风的药。”克利斯朵夫立刻出去了。

    “喂,高老头,帮帮我的忙把他抬上楼,去他的屋里去。”

    大家抓着伏脱冷,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上楼放在了他的床上。

    高里奥说着:“我帮不上忙了,因为我要去看女儿了。”

    “高老头真自私!”伏盖太太叫道,“你快去吧,希望你不得好死,死时孤零零地像野狗一样!”

    “看看你房间里有没有乙醚。”米旭诺小姐一边对伏盖太太问着,一边和波阿莱解开了伏脱冷的衣服。

    伏盖太太下楼到自己房间去找乙醚了,这下米旭诺小姐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干了。

    “快,看脱掉他的衬衫,把他翻过来!”她对波阿莱说,“你总该有点儿用处吧,总不能让我看他的赤身露体。你老待在那里干吗?”

    伏脱冷被他们翻过身来,米旭诺照准他的肩头一巴掌打下去,鲜红的皮肤上立刻显出两个白白的致命的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