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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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一片凄凉(3)

    大家都知道,法兰西银行对巴黎及各省的大富户,都有非常精确的调查。索缪的特·格拉珊和费利克斯·葛朗台是榜上有名的,并且和那些有大量没有抵押的地产做靠山的金融大户们一样,他们俩也享有可靠的信誉。索缪来的银行家,要为信誉清算巴黎葛朗台家的债务,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已故商界巨子避免遭受被债主拒绝清算的羞辱。当着债权人的面财产被启封,本家的公证人按照规定清点遗物。特·格拉珊很快便把债主们召集到一处,他们一致推举索缪的银行家和弗朗索瓦·凯勒为清算员,把挽救葛朗台家的声誉和同时挽救债权所必需的全部权限,都交托给他们二位。凯勒是一家殷实商社的主人,又是主要债权人之一。索缪的葛朗台的信誉,以及通过特·格拉珊之口散布在债权人心中的希望,都使妥协顺利达成,债权人当中竟然无人作梗。无人想到把债权放到盈亏的总账上去衡量,他们都对自己说:“索缪的葛朗台会偿付的!”半年以后,巴黎人把转付出去的债券回收之后,全部债券被保存在自己的皮包里,这是箍桶匠想达到的第一个目的。第一次碰头会后的第九个月,两位清算员给每一个债权人发放百分之四十的债款。这笔钱是出售已故的纪尧姆·葛朗台的证券、动产和不动产,以及其他杂物所得,出售的手续做得一丝不苟,账算得十分精细。全部清理工作公正而绝无私弊,债权人都乐于证明葛朗台家的信誉令人钦佩和毋庸置疑。当这些溢美之词被众人适当地传说一遍后,债权人要求偿还债款的余数。他们联名给葛朗台写了一封信。

    “不就是这些吗?耐心等着吧,朋友们。”老箍桶匠把信扔进壁炉。

    作为对信中提议的答复,索缪的葛朗台要求把全部现存借据都集中到一位公证人手上,并附一张已付款项的收据,以便核查账目,准确做出遗产现状的总账。交存借据的要求招来重重刁难。一般地说,放债的人都是些喜怒无常的怪人,今天准备达成协议,明天就想不顾一切地全盘推翻,再过几天,他们又会非常好商量。今天他们的太太脾气好,小儿子长了牙,家里万事如意,他们就锱铢必较,一点儿小亏都不能吃;明天碰到下雨,他们出不了门,心里憋屈,只要能完成一桩事情,他们任何条件都肯答应;到了后天,他们提出要求担保,月底,他们就一定会逼你上吊了。这些刽子手!债主就仿佛那种大人用来哄孩子的呆鸟,大人让孩子想办法把盐粒放到鸟的尾巴上去,债主就算不是那只呆鸟,也把自己的债权看成这只呆鸟,结果他什么都没有抓到。葛朗台早就摸透债主的脾气变化,他兄弟的债主们都在他的算计之中。有人对他提出的存放债据的要求愤愤不平,有人干脆拒绝。“好!好得很!”葛朗台读着特·格拉珊关于此事的来信,拍着手叫好。还有几位同意交存债据,但必须确保他们的全部权利,并且任何权利都不放弃,甚至保留宣布债户破产的权利。经过几次通信商榷,索缪的葛朗台同意债主们保留所有权利的要求。由于老头的这一退让,温和的债主们设法让强硬的债主们通融让步,尽管还有人不满,但债据毕竟都交了出来。

    有人对特·格拉珊说:“这老东西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呢。”

    纪尧姆·葛朗台死后差一个月两年,很多债主忙于做生意,被巴黎的行市起落弄得团团转,早已把葛朗台到期应付的款项抛诸脑后,或者就算没有忘记,也只是想:“看来最多只能拿回百分之四十七而已。”

    老箍桶匠早对时间的能量作过估算,用他的话说,时间是善良的魔鬼。到第三年的年底,特·格拉珊写信给葛朗台,声称他已设法让债权人同意,在葛朗台家尚未清偿的二百四十万法郎中再收回十分之一,便把所持有的债券全部交还给他。葛朗台回信说:因破产而连累他兄弟自杀的那个公证人和那个经纪人倒还活在世上,或许早已成为太平度日的好人,应该对他们提出起诉,迫使他们多少拿出点钱来,来减少拖欠的数额。第四年年底,拖欠款结算下来定为十二万法郎。接着清算员和债权人之间,葛朗台与清算员之间又来回商议了半年。长话短说,索缪的葛朗台被逼到不付不行的当口,是那年的九月吧,他回信告知两位清算员,说他的侄子在印度发了财,已表示要亲自来偿付亡父的所有债款,所以他不能擅自越权替他还债,他要等候侄子的详细答复。到第五年年中,债权人们仍被“全部偿还”的说法推搪着,神气的老箍桶匠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实际上他暗自好笑,每次说罢“这些巴黎人”,都会露出狡猾的笑容以及咒骂一句。这批债权人的遭遇可以称做商业史上前所未闻的奇事。当我们这个故事让他们再次出场时,他们依旧处于葛朗台为他们安置的那个地位。

    等到公债涨到一百一十五法郎一股时,葛朗台老爹就抛出他的份额,从巴黎捞回二百四十万法郎的黄金和公债名下的六十万法郎的利息,把这些本利收入全部倒进储金桶。而特·格拉珊始终住在巴黎。为什么?因为第一,他当上了议员;第二,他身为有妻室的家长,却厌倦索缪乏味的生活,已与公主剧院一个漂亮的坤角儿弗洛丽娜比翼双飞了,当兵时的老毛病又在银行家的身上复活了。不用说,他的行为在索缪人看来极其不道德。他的妻子很幸运,和他分了家,竟然有管理索缪银号的头脑,后来银号一直在她的名下继续营业,弥补了由特·格拉珊先生的荒唐行为造成的财产损失。克吕旭叔侄落井下石,弄得这位活寡妇打肿脸充胖子的处境更加狼狈不堪,以致女儿的婆家找得非常不称心,而且也放弃了娶欧也妮当儿媳妇的念头。阿道尔夫到巴黎去找父亲,听说他后来变成一个很无耻的人。克吕旭叔侄赢了。

    “您的丈夫真是不知好歹,”葛朗台得到抵押品作保借钱给特·格拉珊夫人时说道,“我非常同情您,您真的是个贤良的好太太。”

    “啊!先生,”可怜的太太回答道,“谁能预料到他从您府上出发去巴黎的那一天,就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呢。”

    “老天有眼,特·格拉珊太太,我可是一直都不让他去的。那时庭长先生还拼命想替他去,他当时那样争着要去,咱们到现在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目的了。”

    这样,葛朗台对特·格拉珊就不欠什么情分了。

    在任何情况下,男人的痛苦总比女人少,程度也更浅。男人有力气,并且他的能量有机会发挥:活动、奔波、思考、展望未来,并从未来中得到慰藉。夏尔就是这样。可是女人待在家中,与忧伤形影不离,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排遣忧伤,她一步步滑到哀伤开启的深渊底部,测算这深渊,并且往往用祝福和泪水把这深渊塞满。欧也妮就是这样。她开始认识自己的命运。感受,爱,伤痛,献身,这永远是女人生活的内容。欧也妮完全成了女人,只是缺少女人能得到的抚慰。她的幸福,用博叙埃博叙埃(1627—1704):法国作家,名僧,法兰西学院院士。善作演讲,尤擅诔词。崇高的说法,如同外墙上稀疏的钉子,永远捡不够一把,填不满手心。忧伤倒是不劳久等,接踵而至。夏尔出发后的第二天,在众人看来葛朗台家已恢复常态,只有欧也妮一人觉得忽然空荡荡的。她瞒着父亲,让夏尔的卧室保持他离开时的模样,葛朗台太太和娜农都愿意充当她的同谋。

    二、欧也妮被父亲拘禁

    “谁知道他能不能比预料中回来得要早些呢?”她说。

    “啊!我多希望在这儿见到他,”娜农回答说,“我伺候他惯了!他多和善,是个完美无缺的少爷,说他俊也行,一头卷发跟姑娘似的。”欧也妮看看娜农。

    “圣母呀!小姐,您的眼神就像灵魂进入了地狱一样!可不要这样瞧人家。”

    从那天起,欧也妮的美具有了一种新的品格。对于爱情的深思逐渐渗入她的心灵,再加上得到爱情的妇女所具有的那种尊严,她眉宇间透出一种画家们用光环来展现的光彩。堂弟到来之前,可以把欧也妮比作受胎前的圣处女,堂弟走了以后,她就如同当了圣母的马利亚。她已享受到了爱情。在某些西班牙画家的笔下,前后两个马利亚被表现得这样不同又这样出神入化,成为基督教艺术中最生动、最光彩的形象之一。夏尔走后的第二天,她从教堂做完弥撒回家(在望弥撒时,她许愿要每天来教堂),经过书店,她买了一幅世界地图;她把地图挂在镜子旁,目的是追随堂弟一路去印度,目的是每天早晚能够置身于堂弟乘坐的船上,看到他,向他提出上千个问题,问他:“你好吗?难受吗?当你望到那颗你曾让我见识到它的美丽和作用的星星的时候,你肯定想到我了吧?”清晨,她在核桃树下出神,坐在那条蛀孔累累、覆盖青苔的板凳上,他俩在那里曾说过许多甜言蜜语,说过许多傻话,他们还曾一起做过终成眷属的美梦。她畅想未来,仰头看着墙上的一角青天,之后又向那面破旧的外墙望去,看到夏尔卧室上面的屋顶。总而言之,这是孤独的爱情,真正的爱情,它被种种思念连绵不断地潜入,变成了生命的本质,抑或用老一辈人的话来说,变成了生命的材料。当那些自称葛朗台老爹的朋友的人晚上来打牌的时候,她假装高高兴兴,隐匿了真实的心情。可是整个上午,她跟母亲和娜农只谈夏尔。娜农明白,她能够同情小姐的苦恼,同时忠于对老东家的职守。

    她对欧也妮说:“如果我有个真心对我的男人,我情愿……随他入地狱。我情愿……那个那个……我甘愿为他而毁了自己。但是……我没有这样的男人。我到死都不明白人生一世是怎么回事儿。小姐,您想得到吗?那个老头儿高诺瓦叶,人倒是很好,他总是围着我转,看上了我的钱,就等于那些来讨好您的人,实际上是闻到了老爷金元宝的气味。我心里有数,因为我这人心细着呢,别看我胖得像塔楼,唉,我的小姐,虽然那称不上爱情,我也挺高兴的。”

    两个月过去了。由于对秘密的巨大关切,过去的那么单调的日常生活因而活跃起来,秘密也让三位妇女的关系更亲密。在她们的心目中,夏尔依旧在这间客厅的灰色天花板下踱来踱去,仍然在这里住着。每天早晚,欧也妮打开梳妆盒,端详婶婶的容貌。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她正从两幅肖像中找寻夏尔的容貌特征时,被母亲看见。葛朗台太太直到那时才知道远行的人用这件礼物换取了欧也妮私房钱的可怕秘密。

    “你都给他了?你父亲过年的时候要瞧你的金子的,到那时你如何跟他交代?”吓坏了的母亲问道。

    欧也妮的眼睛也定住了,母女俩足足有半天惊恐得要命,稀里糊涂地错过了正场弥撒,只好去做读唱弥撒。三天以后,一八一九年就将结束。三天以后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就要发生,一幕没有毒药、匕首,没有血流成河的布尔乔亚式悲剧即将上演,可是,对于剧中人而言,这出悲剧比希腊神话中赫赫有名的阿特柔斯王族后裔的惨绝人寰的遭遇更加残酷。

    “到时候咱们怎样过这一关啊?”葛朗台太太把活计放到膝盖上,对女儿说。

    两个月来,可怜的母亲受到如此多的搅扰,使得她过冬要用的羊毛袖套始终没有织完。表面上这件小事无关紧要,却对她造成悲惨的后果。因为没有袖套,她被丈夫的一次大发雷霆吓出了一身冷汗,之后偏偏又着了寒。

    “我想过了,可怜的孩子,倘若你早告诉我这件秘密,咱们还来得及给巴黎的特·格拉珊先生写信。他也许有办法给咱们寄回一批和你的金币相似的金币,虽然你父亲对你的金币很熟悉,或许……”

    “咱们哪有那么多钱去弄金币呀?”

    “我可以用我的财产作抵押。况且,格拉珊先生也许会为咱们……”

    “现在来不及了,”欧也妮声音都变了,闷声闷气地打断母亲的话,说,“明天一早,咱们就该到他的房间去祝他新年好了。”

    “但是,孩子,我为什么不能去找克吕旭想想办法呢?”

    “不行,不行,这等于把我送进他们的罗网,以后咱们得任由他们摆布了。何况,我已打定主意。我做得对,我不后悔。上帝会保佑我的。听天由命吧。啊!倘若您读了他的信,您也只会为他着想的,母亲!”

    翌日一早,一八二○年元旦,母女俩无法抽身的恐惧反倒让她们灵机一动,想出一个不必郑重其事地去葛朗台房间拜年的最自然的借口。那一时期最冷的冬天是一八一九年到一八二○年之间的冬天。白雪覆盖了屋顶。

    葛朗台太太一听到丈夫的房里有声音,便说道:“葛朗台,让娜农给我的房里生点火吧,我在被窝里冻僵了。我这年龄,要多加保重了。另外,”她停顿了片刻,说,“让欧也妮一会儿也到我房里来穿衣服吧。这种天气,可怜的孩子在她自己的房里梳洗会生病的。我们待会儿到客厅壁炉边再给你拜年吧。”

    “得,得,得,得,说得真好听!太太,你这叫开门大吉吧?你从未这么能说会道呀。没准你已经吃过一片泡酒的面包了吧?”

    沉默了一会儿。“唉!”妻子的话可能使他有所感化,老头儿又说,“就照您的意思办吧。葛朗台太太,你真是个贤惠的妻子,我可不想让你在这个年龄有什么三长两短,虽然说拉倍特里埃家的人通常都硬朗得像老牌水泥。嗯?你说是不是?”片刻停顿,他喊道,“总的来说,咱们得了人家的遗产,对他们家的后代我总是慷慨宽容的。”说完,他咳了几声。

    “您今天早晨挺开心吧,老爷!”可怜的女人口气严肃地说。

    “我一直挺高兴的。”

    开心,开心,开心,箍桶匠,

    快修补您的脸盆多欢乐!

    他一面唱着,一面衣冠楚楚地走进妻子的卧室。“好家伙,不错,倒真是干冷干冷的。太太,咱们今天吃顿好饭,特·格拉珊给我寄了块菰鹅肝酱,待会儿我到驿站去拿。他肯定还捎带送给欧也妮一枚面值加倍的拿破仑。”箍桶匠凑近妻子耳边说道,“我已经没有金子了,太太。我原本倒还有一批古钱的,这话也就只能跟你说说。可是为了做生意,只好都花了。”说完,他吻了一下妻子的额头,表示新年祝贺。

    “欧也妮,”慈母叫道,“你父亲不知道朝哪一面侧身睡的好觉,总之,他今天一早脾气非常好。唉!咱们能过关的。”

    “老爷怎么啦?”娜农走进女主人卧室打算生火,“他先是和我说:天天如意,年年快乐,大蠢货!我老婆子冷,到她屋里生火去。他伸手给我一枚崭新的六法郎硬币,我都傻了!太太,您看,瞧到没有?哦!他真好。怎么说,他都是个爱面子的人。有的人越老越吝啬,但是他,就如您做的果子酒一般,很和顺,并且越陈越好。他真是个完美无缺的好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