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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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片凄凉(2)

    第二天八点钟光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早饭,那情景好比真正天伦之乐的一幕。突如其来的不幸使葛朗台太太、欧也妮同夏尔在感情上有了联系,连娜农也在不知不觉中同情他。他们四人开始像真正的一家人。至于老葡萄园主,敛财的欲望得到了满足,并且眼看花花公子马上就要动身自谋生路,他只需付给他一笔去南特的路费,就再不用他多花钱了,所以眼前夏尔虽然还住在他的家里,他也几乎不挂在心上了。他听任两个孩子——他是这么称呼夏尔和欧也妮的——在葛朗台太太的监督下自由活动,在公共道德、宗教思想方面,他对太太是完全信任的。挨着公路的草场要划界挖水沟,沿卢瓦河要栽白杨,葡萄园和弗洛瓦丰要作冬天工作的计划,他忙得顾不上管别的事了。从那时起,对欧也妮而言,倒是爱情阳春的开始。自从堂姐把自己的库藏送给堂弟的那个夜晚开始,她的心也随着那些宝贝一起送给了堂弟。两人怀着同样的秘密,默默对视都流露出相互的了解,他们的感情由此升华,彼此更一致、更亲近,他们甚至已置身于日常生活之外。血亲关系给了她说话亲切、目光含情的权利,因此欧也妮愿意让堂弟领略到爱意渐生的儿童般的快乐,从而消除心中的痛苦。

    在爱情的开始与生命的开始之间,是有些美妙动人的相似之处的。人们用甜美的歌声和慈祥的目光哄婴儿入睡,用美妙的童话来为他描绘金光闪闪的前程,希望常常向他展开光明的翅膀。他时而高兴得流泪,时而痛苦得哭泣。他为一些无聊的小事争吵——为几块他想用来造活动宫殿的石子儿,为几把刚摘来就忘记的鲜花。他无比贪婪地抓住时间,想早早踏入生活。恋爱是人生第二次脱胎换骨。在欧也妮和夏尔之间,爱情和童年是一回事:这是带着一切孩子气的热烈的初恋,正因为他们的心原先被忧伤裹着,因此到今天才能从孩子气中得到那么多的快慰。

    这爱情是在丧服下挣扎出生的,倒跟这破旧房屋里的朴实的内地情调很吻合。在寂静的院子里的井台边与堂姐交谈;在长着青苔的小花园板凳上,两人并肩坐到日落时分,一本正经地说些废话;或是在老城墙和房屋之间的静谧中相对无言,如同在教堂的拱门下一起静思……夏尔明白了爱的圣洁,因为他的贵族情妇,他的安奈特,只能让他领略到暴风雨般的骚动。这时他脱离了发嗲撒娇、追慕虚荣和奢华热闹的巴黎式的情欲,体会到纯真而实在的爱情。他喜欢上了这所房屋,这家人的起居习惯也不那么可笑了。

    他天一亮就起床,好抢在葛朗台下楼分口粮之前,和欧也妮多说上一会儿话。当老头儿的脚步在楼梯上一响,他就赶快溜进花园。这种清晨的约会,连欧也妮的母亲也被蒙在鼓里,娜农则假装没看见,小小的犯罪感给最纯洁的爱情增添了偷尝禁果的快乐。等到用罢早餐,葛朗台老爹出门视察庄园和地产,夏尔就陪伴着母女俩,帮她们绕线团,看她们做活,听她们闲谈,体验到从未有过的舒适。这种近乎于僧院生活的朴素,向他展示了两颗从未涉世的美丽的心灵,他深深为之感动。他本来想不到法国还会有这样的生活习惯,除非在德国,并且只是在奥古斯特·拉封丹的小说里,才会异想天开地有这样生活的描绘。很快,他觉得欧也妮就是歌德笔下的玛格丽特的理想化身,而且没有玛格丽特的缺点。总之,他的目光,他的谈吐,一天天地把可怜的姑娘迷住了,使她如痴如醉地投入爱情的激流中,她像游泳的人抓住柳枝爬上岸休息一样抓住自己的幸福。即将来临的离别之苦已经给这短暂的极乐时光蒙上了凄凉的阴云,每天总有一件小事提醒他们离别在即。特·格拉珊出发去巴黎之后的第三天,葛朗台带着夏尔去初级法庭,签署一份放弃继承的声明书,内地人办这类手续非常郑重。可怕呀!拒绝继承,简直是离宗叛祖。夏尔到克吕旭公证人那里办了两份委托书,一份给特·格拉珊,一份给代他出售动产的朋友。之后,他还要办理领取出国护照的必要的手续。最后,夏尔在巴黎定做的简单的孝服送来了,他把自己已经用不着的衣服都卖给了索缪的一位成衣店老板。这件事让葛朗台老爹特别高兴。

    “啊!这才像一个要出门去干一番事业的男子汉,”他看见侄儿穿上粗呢黑礼服时,说道,“好,很好!”

    “伯父,我请您放心,”夏尔回答道,“我明白现在的处境我该如何做。”

    “那是什么?”老头儿看到夏尔手里捧着的金子,眼睛一亮,问道。

    “伯父,我把纽扣、戒指和所有值些钱的小玩意儿都收在一起了,但是,我在本地不认识人,我想请您今天上午……”

    “要我买下?”葛朗台打断他的话。

    “不,伯伯,我请您给我介绍个规矩人……”

    “给我吧,侄儿,我上去给你估估价,然后告诉你一共值多少钱,误差不会超过一生丁。这是首饰,十八开到十九开。”他察看一条长长的金链说道。

    老头儿伸出巨掌把那堆金器都拿走了。

    “堂姐,请允许我送您这两颗纽扣,您可以系上丝带套在腕子上,目前就流行这样的手镯。”夏尔说。

    “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堂弟。”说着,欧也妮会心地望了夏尔一眼。

    “伯母,这是我母亲的针箍,我把它当宝贝一样收藏在我的旅行梳妆盒里。”夏尔把一只漂亮的金顶针送到葛朗台太太面前,她早在十年前就盼望有这么一只针箍了。

    “侄儿,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老太太的眼睛都湿润了。

    “我要在早晚两次祈祷时竭诚为你祝福,祝出门人平安。倘若我死了,欧也妮会为你保存这件首饰的。”

    “侄儿,你这些东西统共值九百八十九法郎七十五生丁,”葛朗台推门进来说,“为了避免你操心卖给别人,我给你现款……利弗尔足算。”

    在卢瓦河沿岸“利弗尔足算”这种说法是指面值六利弗尔的银币算做六法郎,不打折扣。根据法令,面值六利弗尔的银币只值五法郎八十生丁。

    “我没敢开口要您买下,”夏尔说,“但是,在您居住的城里变卖我的首饰也真让我感到难堪。用拿破仑的话来说,脏衣服得在家里洗。因此我感激您的一番好意。”葛朗台挠挠耳朵,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亲爱的伯父,”夏尔担心地看着葛朗台,像是怕他多心,“我的堂姐和伯母都赏脸收下了我的一点儿小意思作为纪念,现在请您笑纳这副袖扣,反正我用不着了,它们能让您想起远在海外的可怜的男孩每时每刻在惦念着亲人,今后,也只剩下你们是我的亲人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别把东西都送光呀……你拿了什么,太太?”他猴急地转身问葛朗台太太,“啊!金顶针!你呢,小丫头,嚯!钻石纽扣。那好。你的袖扣,我收下了,孩子。”他握住夏尔的手,“可是,答应我,让我给你……给你付……是的……给你付去印度的旅费。是的,你的旅费由我来。尤其是,孩子,你知道,为你估价首饰的时候,我只计算了金子本身的价值,也许加上做工还能多算点钱呢,因此,就这么办吧。我给你一千五百法郎……利弗尔足算,我问克吕旭去借,因为家里连铜板也没有了,除非彼罗泰把欠租交来。这样吧,这样吧,我这就去找他。”

    他戴上帽子、手套,走了。

    “您真要走吗?”欧也妮看了一眼夏尔,问。那目光既饱含忧伤,又透出钦佩。

    “必须走啊。”他低头答道。

    几天来,夏尔的态度、言谈举止变得像深切哀痛的人,他从自己的不幸中汲取了新的勇气,自感责任重大,他不再长吁短叹,他变成了大人。欧也妮看到他穿着与他的苍白脸色和阴郁态度十分相称的粗呢丧服下楼,才比过去更看得清楚堂弟的性格。那天母女俩也穿着丧服,同夏尔一起参加教区教堂为已故的纪尧姆·葛朗台举行的追思弥撒。

    吃中午饭的时候,夏尔收到几封巴黎来信,他都拆阅了。

    “哎,堂弟,事情办得满意吗?”欧也妮压低声音问道。

    “千万别提这样的问题,孩子,我就从不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你,你为什么要过问你堂弟的事呢?别去打扰这小伙子。”葛朗台说。

    “哦!我没有什么秘密。”夏尔说。

    “得,得,得,我的侄儿,你迟早会知道,做生意必须守口如瓶。”

    等情侣俩单独走进花园之后,夏尔把欧也妮拉到核桃树下坐定,对她说:

    “我没有看错阿尔丰斯,他做得太好了,他既谨慎又仗义地处理了我的事情。我在巴黎的债全部还清了,我的家具都卖了好价钱,他还说,他请教过一位远洋货船的船长之后,用剩下的三千法郎替我买了一批欧洲产的小摆设,到印度可以赚一大笔钱。他已把我的行李发送到南特去了,那里恰好有一艘货船开往爪哇。五天以后,欧也妮,咱们要分手了,或许是永别,至少也是长期不见面。我的那批货和两个朋友送给我的一万法郎算是小小的开头。不能指望我这几年中就能回来,亲爱的堂姐,别把我的一生同您的一生放在一个天平上,我有可能死在异乡,您或许会遇到有钱人来提亲……”

    “您爱我吗?”她问。

    “哦,是的,很爱。”他回答的声调相当恳切,感情也显得有同样的深度。

    “那我就等您,夏尔。上帝啊!父亲在窗口。”她推开想过来拥抱她的堂弟。

    她逃进门洞,夏尔也追过来,见他追来,她忙打开过道的门,退到楼梯下面,后来她茫无目的地走到了娜农的小房间附近,过道最暗的地方。夏尔一直跟到那里,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怀里,搂紧了她的腰,让她靠在他的身上。欧也妮不再反抗,她接受了,也给予了最纯洁、最甜蜜、最倾心相与的一吻。

    “亲爱的欧也妮,堂弟胜过亲兄弟,他能够娶你。”夏尔说。

    “但愿如此!”娜农从她的黑屋子里打开房门,叫道。

    情侣俩吓了一跳,逃进客厅。欧也妮赶忙拿起活计,夏尔捧着葛朗台太太的祈祷书,念起《圣母经》来。

    “啧!都在祈祷哪!”娜农说。

    自从夏尔宣布了行期以后,葛朗台就忙着张罗开了,以此表示对侄儿的关心,只要是不用花钱的事他都显得很慷慨,他张罗着给侄儿去找装箱的木工,回来说那人要价太高,还不如自己出力做木箱。于是他找来些旧木板,天一亮就起床,亲自刨木头、拼接、对齐、打钉子,竟然做成几只很漂亮的箱子,把夏尔的东西全部装了进去。他还负责让人把箱子装上船,保了险,让行李准时运到南特。

    自从过道一吻之后,欧也妮觉得时间过得快极了,快得吓人。有时候她真想陪堂弟一起远走天涯。只要领略过最难舍难分的爱情的人,因年岁、时日、不治之症或某些致命的打击,使爱情寿命日渐缩短的人,都能理解欧也妮的烦恼。她经常在花园里一边散步一边流泪,现在她觉得这花园、这院子、这房屋、这小城都非常狭小,她已经投身到大海之上,漂洋过海了。终于到了出发的前夜。早晨,趁葛朗台和娜农都不在,夏尔和欧也妮把装有两帧肖像的宝盒庄严地放进箱柜唯一带锁的抽屉里,和那个已经倒空的钱袋放在一起。安放这件宝物时两人免不了吻了又吻,洒下许多眼泪。当欧也妮把钥匙藏进胸口的时候,她已没有勇气拒绝夏尔吻那个地方。

    “它不会离开那里的,朋友。”

    “那好!我的心也一样,永远留在那里。”

    “啊!这样不好,夏尔。”她的口气并无责备之意。

    “咱们不是已经结婚了吗?”他回答说,“我已经有了你的承诺,现在接受我的誓言吧。”

    “永远属于你!”这句话双方都连说两遍。

    天下没有比这更纯洁的誓言,欧也妮的纯真立刻使夏尔的爱情也变得神圣了。第二天的早餐吃得悲悲戚戚。娜农虽然收下了夏尔送给她的金绣绸睡袍和挂在胸前的十字架,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窝里充满了眼泪。

    “这可怜的柔嫩的少爷将漂洋过海了,望上帝保佑他一路平安。”

    十点半钟,全家出门把夏尔送上去南特的驿车。娜农放狗护院,关好大门,帮夏尔拎随身的手提包。老街上的商人们都站在店门口,看他们走过。到了广场,公证人克吕旭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待会儿不要哭,欧也妮。”母亲说。

    “侄儿,”葛朗台在客栈门前,抱住夏尔,亲了亲他的两腮,说,“你走的时候很穷,发了财再回来,你父亲的声誉不会受到损害的,我葛朗台向你保证,因为,到那时,就指望你来……”

    “啊!伯父,您减轻了我的离别之苦。您已经给了我最美的礼物了!”

    夏尔打断了他根本听不懂的老箍桶匠的话,一个劲儿地在伯父黝黑的脸上洒下感动的眼泪,这时欧也妮使出全身的力气握紧了堂弟和父亲的手。只有公证人一人笑眯眯地站在一旁,暗自佩服葛朗台的机智,因为只有他听出了老头儿的弦外之音。四个索缪人挤在好些个人中间等待驿车出发,当驿车驶过桥面后,就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远远传过来了。“一路顺风!”葡萄园主说。幸好只有克吕旭公证人听到这句祝福。欧也妮和她母亲已经走到站台角上仍能看到驿车的地方,挥动着她们的白手绢,夏尔也挥舞着他的手绢,作为应答。

    “母亲,我恨不得现在有上帝的法力。”欧也妮在看不清夏尔的手绢后说道。

    为了以后能把葛朗台家发生的事情一口气讲完,现在有必要先交代一下葛朗台委托特·格拉珊在巴黎办理的金融生意。银行家出发后一个月,葛朗台就弄到一张十万法郎的公债登记证,是八十法郎一股买来的。他死后为他做财产清单的人只提供了这一笔公债的情况,至于生性多疑的葛朗台当初是如何把十万法郎拨到巴黎,把登记证换成公债的,谁都不知道。克吕旭公证人认为是娜农不自觉地充当了运送巨款的忠实工具。因为在那段日子里,老妈子足足有五天不在家,据说是在弗洛瓦丰收拾什么东西,好像老头儿能有什么东西丢在那里似的。至于纪尧姆·葛朗台商社的事,老箍桶匠的种种计划全部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