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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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片凄凉(1)

    一、欧也妮与夏尔的爱情

    夏尔是个很时髦的人,父母一向太宠他,社交界太捧他,所以他根本没有什么感情。母亲种在他心坎里的那颗真金的种子,早已在巴黎这架拉丝机中被拉成细丝,他平素只使用它的表面,一天天的磨蚀,迟早会磨尽。可是夏尔毕竟才二十二岁,处在这种年龄,生命的朝气好像跟心灵的坦诚无法割舍,以致声音、目光、长相始终显得跟感情是和谐的,因此最无情的法官、最多疑的讼师、最刻薄的债主,当看到一个人眼睛仍然清澈如水,额头没有一丝皱纹,也不能贸然断定他老于世故、心术不正。迄今为止,夏尔还一直没有机会使用巴黎道德的信条,还多亏他没有经验才容光焕发。可是,他还不知道他心里已经种下了自私自利的疫苗,巴黎人使用的政治经济学的萌芽,已经潜伏在他的内心,很快就会开花,只等他从悠闲的观众变成实际生活舞台上的演员。女孩子几乎全部死心塌地接受外表的甜言蜜语,即使欧也妮像内地有些姑娘那样谨慎、有眼力,当她看到堂弟的举止、言谈和行为与内心的憧憬还很和谐的时候,她也是不会提防的。对欧也妮命运攸关的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看到了积蕴在堂弟年轻的心中的真情,最后一次由衷地流露,她听到了他良心的最后几声叹息。她放下了那封她认为充满爱意的信,无限怜悯地端详睡梦中的堂弟,她觉得对人生朝气蓬勃的幻想依然徜徉在这张脸上,她先是暗暗发誓要始终疼爱堂弟,然后她把目光移到另一封信上,再也不觉得这样窥人隐私有什么打紧了。更何况,她读这另一封信,是为了取得堂弟高尚品格的新证据,跟其他女子一样,她也把高尚品格的帽子扣在自己中意的男人的头上。

    亲爱的阿尔丰斯,当你读这封信时,我已经没有朋友了。可是,说实在的,我虽然不相信那些滥称知己的芸芸众生,却没有怀疑你的友谊,因此拜托你料理我的未尽事宜,希望你把我的全部财物卖个好价。我想你现在一定已经知道我的处境。现在我一无所有,想去印度。我已给所有我认为欠其款项的人写了信,兹附上仅就记忆所及一一开列的名单一份,讫查收。我的藏书、家具、车辆、马匹等,相信足可抵我的欠账。我只想保留一些虽不值钱、却可当做我做小买卖用的开门货的小玩意儿。亲爱的阿尔丰斯,不久我将奉寄正式委托书给你,以便你在为我出售财物时免遭非议。请将我的枪械全部寄给我。至于布里东,你可自己留用。这样的骏马没人愿意出足价钱,我宁愿奉送给你,就如临死的人把常戴的戒指送给遗嘱执行人一样。法里—布雷曼车行给我定做了一辆十分舒适的旅行车,还未交货,请设法让他们留下车辆,不要要我支付赔款;倘若他们不答应,务请以不损害我如今处境中的信誉为要,尽量想别的办法解决。我还欠那个岛民六路易的赌债,切记如数还给他……

    “亲爱的堂弟!”欧也妮轻叹一声,放下信,拿了一支蜡烛,小步溜回自己的房间。她打开橡木柜的抽屉时,觉到激动而高兴。那是一只旧柜子,文艺复兴时最精美的杰作之一,上面有名的蝾螈王徽仍依稀可辨。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用带坠子的金丝带收口的红丝绒钱袋,上面金银色丝线绣制的图案早已失去往日的光泽,这是她的外祖母的一件遗物。她得意地掂了掂钱袋,又兴致勃勃地数了数她已忘记总数的积蓄。她先从里面捡出二十枚崭新的葡萄牙金币来放在一边,那是一七二五年约翰五世时制造的,兑换率为每枚值葡币五元,抑或用她父亲的话来说,等于一百六十八法郎六十四生丁,但是市场价是一百八十法郎,因为这种金币很罕见,并且光亮精美,如一个个小太阳那样耀眼。

    接着,她又挑出五枚面值一百元的热那亚金币,也是稀有之物,每枚能兑换八十七法郎,钱币收藏家愿意出价一百法郎,这是她母亲的外祖父拉倍特里埃先生留给她的遗物。

    接着,又一种金币:三枚一七二九年菲利浦五世时铸造的西班牙金币,是让蒂叶夫人送的。每给一枚,她总说同样的话:“这黄澄澄的小玩意儿,值九十八法郎呢?我的小乖乖,收好,将来是你小金库里的头号宝贝。”

    接着,又一种金币:这是她父亲最看重的荷兰金币,一七五六年铸造的杜加,成色是二十三开有余,每枚值十三法郎。

    再一个是一种了不起的古玩!……守财奴都喜爱这种金像章,三枚有天平图案,五枚有圣母像,全部是二十四开的纯金制品,是莫卧儿皇帝铸造的华丽的金卢比,依分量每枚值三十七法郎四十生丁,但是喜爱摆弄黄金的行家最少出价五十法郎。

    最后一种是四十法郎一枚的拿破仑金币,她是前天才拿到,随便扔进红钱袋的。这钱袋里装的宝物,有的是没有用过的全新的金币,有的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品,葛朗台老爹经常要过问,要她拿出来瞧瞧,跟她详细地讲讲它们的内在品质,譬如说,图案里面的飘带如何精美,平面如何光洁,字体又怎样华丽丰满,有棱有角,并且没有一点儿磨损的痕迹。可是她现在既不去想这全是稀有的宝贝,也不去顾及她父亲的癖好,更不考虑把她父亲如此钟爱的小金库脱手出去以后她将面临怎样的危险。不,她只想到堂弟,经过几番不可避免的差错后,她终于弄明白原来她有五千八百多法郎的财产,依市价计算可以卖到万把法郎。看到自己有这样多的钱,她如兴奋至极的孩子一定要用身体的动作来发泄一般,拍起手来。所以说,父女俩那天晚上分别清点了各自的财产,父亲是为了抛售黄金,欧也妮是为了把黄金扔到情海里去。她重又把金币收进钱袋,毫不迟疑地拎了上楼。堂弟隐忍的窘境使她忘却黑夜,忘却礼数,况且她的良心、她的仗义精神和她的幸福感都在为她壮胆。正当她一手举蜡烛、一手提钱袋出现在夏尔的房门口时,夏尔醒了,看到堂姐,他愣住了。

    欧也妮走上前去,把蜡烛放到桌上,声音激动地说:“堂弟,我做了一件很对不起您的事,要请您原谅;如果您不计较,上帝也会原谅我的。”

    “什么事?”夏尔揉揉眼睛。

    “我看了这两封信。”

    夏尔脸红了。

    “怎么会的呢?”她继续说,“我为什么上楼来呢?说实话,我现在已不记得了。可是我读了那两封信也并不太后悔,因为读了之后我才理解您的心境,您的思想,还有……”

    “还有什么?”夏尔问。

    “还有您的计划,您需要一笔钱……”

    “我的好堂姐……”

    “嘘,嘘,堂弟,小声点儿,不要吵醒别人。瞧,”她打开钱袋,“这就是一个可怜姑娘的积蓄,这些钱她根本用不着。夏尔,您收下吧。今天上午,我还不明白钱的用途。是您让我懂得了,钱只是一种工具。堂弟跟亲兄弟差不多。姐姐的钱,您总能借用吧?”

    欧也妮一半是成年女子,一半还是天真的孩子。她没有想到会遭拒绝。堂弟却一声不响。

    “唉,您总不致不要吧?”欧也妮问。她的心在静寂中跳得怦怦有声。

    堂弟的犹疑不决使她下不了台,可是他急需用钱的情状在她的心目中更显得迫切、明显,于是她跪下来。

    “如果您不拿这些金子,我就不起来,”她说,“堂弟,求求您,说句话呀……告诉我您愿不愿赏脸,您有没有度量,是不是……”

    夏尔听到崇高的心灵发出这样绝望的呼声,不禁流下眼泪,滴到堂姐的手上,他抓住堂姐的手,不让她跪下来。欧也妮感受到这几滴热泪以后,忙扑向钱袋,将金币倒在桌上。

    “哎,您答应了,是不是?”她高兴得哭了,“别担心,堂弟,您会发财的。这些金子会给您带来好运,以后您会还给我的;更何况,咱们可以合伙做生意。总之,您提什么条件我全部同意。只要您别把这笔礼看得太重。”

    夏尔终于能够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是的,欧也妮,我要是再不同意,我就太没有见识了。不过,无情还无义,信任报信任。”

    “什么意思?”她担心地问。

    “我的好堂姐,您听我说。我那儿有……”他指了指放在多屉柜上的一只包着皮套的四方盒子说,“您知道,那里面有一件东西我看得如我的生命一样宝贵。这只盒子是我母亲的一件礼物。今早我就想,要是她从坟墓里出来,她肯定会亲自把这上面的金子卖掉。她为了爱我,耗费了多少黄金做成这只盒子。可是假如由我去卖,我会认为这是亵渎。”欧也妮听到后面这句话,一把握住堂弟的手。两人眼泪汪汪地相互看了一眼,沉默片刻。夏尔继续说:“不,我不想毁了这盒子,也不愿到处带着它冒险。亲爱的欧也妮,您替我保管。从未有哪个朋友把如此神圣的东西交付给他的朋友。您瞧瞧就知道。”他过去拿起盒子,卸掉皮套,打开盒盖,伤心地把一只随身用品盒递给欧也妮看,做工之精美使黄金的价值超过了它重量的价值,欧也妮看得出了神。“您正在观赏的这件东西本身不算什么,”夏尔一边说,一边按了一下弹簧,一层夹底立刻出现,“您瞧,这才是我的无价宝呢。”说着,他从里面拿出两幅肖像,都是米蓓尔夫人米蓓尔夫人(1796—1849):著名的微型肖像画家。的作品,四周镶满珍珠。

    “哦!她真美,您是给这位太太写……”

    “不,”他微微一笑,说,“她是我的母亲。那是我的父亲,也就是您的婶婶、叔叔。欧也妮,我要跪着求您代我保管这只宝盒。倘若我拿着您的私房钱送了命,这金子算是给您的补偿。这两幅肖像我只能交给您,只有您才有资格保管。宁可毁掉它们,也不能让它们落到别人手中……”欧也妮一声不吭。“哎,您答应了,是吧?”他又讨好地补问一句。

    听到堂弟重复了她刚才说过的话,欧也妮向堂弟瞥了一眼,这是钟情女子的第一眼,妩媚和深情兼而有之。夏尔握住她的手吻了一吻。

    “纯洁的天使!咱们之间,是不是?……钱永远算不上什么。让钱发挥作用的是感情,以后感情就是一切。”

    “您长得像您的母亲。她的声音也像您一样柔和吗?”

    “哦!柔和多了……”

    “您当然这样说了,”她垂下眼皮,说,“好了,夏尔,睡觉吧,我要您休息,您累了。明天见。”

    夏尔拿着蜡烛送她到房门口,欧也妮轻轻地把手从堂弟的手里抽出来。两人站在门槛上,他说:“唉!我为什么会倾家荡产呢?”

    “没关系!我相信我的父亲有钱。”她说。

    “可怜的孩子,”夏尔一脚迈进房里,身子靠在墙上,又说道:“他有钱就不会让我的父亲死了,就不会让你们过这样清苦的生活,总之,就会过另一种生活。”

    “可是他有弗洛瓦丰呀。”

    “弗洛瓦丰值多少钱?”

    “不知道。他还有诺瓦叶。”

    “破破烂烂的田庄!”

    “他有葡萄园,草场……”

    “穷地方,”夏尔神情鄙夷地说道,“倘若您父亲一年哪怕只有八万法郎的收入,你们就不会住在这么阴冷而寒酸的屋子里。”说完,他的左脚又往前挪了挪,“我的宝物要放进那里面吗?”说着,他指指一只旧柜子,借以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

    “去睡吧!”她不让夏尔走进她凌乱的卧室。

    夏尔退了出去,他们相视一笑,表示告别。

    两人在相同的梦境中入睡,从此给丧父之痛的夏尔心头平添了几朵玫瑰。翌日一早,葛朗台太太看到女儿在饭前陪着夏尔散步。年轻人依然满面愁容,就像一个人不幸跌进忧伤的深谷,估算苦海的深度,预测到未来的全部分量那样。

    “父亲要到晚饭时才能回来。”欧也妮看到母亲一脸担心的神情,说道。

    不难看出,在欧也妮的举止、面容和十分亲切的话音中,都流露出她与堂弟之间有一种思想上的默契。他们的心灵也许早在他们体会到情感相投的力量之前就已经热烈地结合在一起了。夏尔待在客厅里,暗自忧伤,没人去打扰他。三位妇女各自忙碌。葛朗台忘记交代该做的事了,家里来了很多人:修屋顶的、装水管的、泥水匠、花坛工、木匠、葡萄园的种植工和种庄稼的佃户。有来谈修房子的价钱的,有来交租的,有来拿钱的。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不得不跑来跑去,跟絮絮叨叨的工人答话,给啰里啰唆的乡下人回音。娜农把抵租的东西搬进厨房。她总要等主人下令,才知道什么该留下自用,什么该送市场出售。葛朗台的习惯和许多乡下的绅士一样,自己喝劣质酒,吃烂水果。傍晚五点钟光景,葛朗台从安茹回来,金子换回一万四千法郎,王国证券装满了皮夹,在他用证券去购买公债之前,还可以拿到利息。他让高诺瓦叶留在安茹照看那几匹累得半死的马,等马歇过来以后再慢慢赶回来。

    “我是从安茹回来的,太太,我饿了。”他说。

    “您从昨天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吧?”娜农在厨房里喊道。

    “一点儿没吃。”老头儿答道。

    娜农端来菜汤。全家正在吃晚饭的当口,特·格拉珊前来听取主顾的吩咐了。葛朗台老爹甚至没有看侄儿一眼。

    “您放心吃饭,葛朗台,”银行家说,“咱们等会儿再说。您知道安茹的金价吗?有人从南特赶来收买,我要送些去那儿抛售。”

    “不必了,”老头儿回答说,“市面上已经有不少了。咱们是老交情,不能让您白走一趟。”

    “但是那里的金价涨到十三法郎五十生丁呢。”

    “到过这个价钱。”

    “难道变了?见鬼!你去哪了?”

    “昨天夜里,我上安茹去了。”葛朗台压低声音答说。

    银行家惊讶得颤抖一下。两人接着咬了一阵耳朵,时不时地还瞧瞧夏尔。定是老箍桶匠要银行家代他买进十万法郎的公债,特·格拉珊才不自禁地又做了个表示惊讶的动作。

    “葛朗台先生,”他对夏尔说,“我要去巴黎,您要是有什么事托我去办……”

    “没有什么事,先生,谢谢您!”夏尔回答。

    “谢得客气一些,侄儿。先生是去处理纪尧姆·葛朗台商社的后事。”

    “难道还有救?”夏尔问。

    “这话说的!”箍桶匠嚷道,那份要面子的傲劲儿装得非常逼真,“难道你不是我的侄儿吗?你的名誉就是我的名誉,你不也姓葛朗台吗?”

    夏尔站起来,抓住葛朗台老爹的手,亲了亲,之后面色发白,走出客厅。欧也妮看着父亲,钦佩不已。

    “行,再见,我的好朋友特·格拉珊,一切拜托,好好应付那些人!”两位外交专家握了握手,老箍桶匠一直把银行家送到大门口,然后,他闩上大门,回到客厅,往椅子里一坐,对娜农说:“拿点果子酒给我。”可是他过于兴奋,实在坐不住,于是站起来,看看特·拉倍特里埃先生的遗像,一边踏着娜农所谓的舞步,一边唱道:

    在法兰西禁卫军里

    我有过一个好爸爸……

    娜农、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默不作声地相互看看。葡萄园主高兴到极点的时候,她们总感到害怕。晚会倒是立刻就结束了,先是葛朗台老爹想早睡,只要他一上床,家里任何人都得睡觉,就如同奥古斯特国王一喝酒,波兰就得烂醉一样。其次,娜农、夏尔和欧也妮,疲倦的程度不亚于一家之长。葛朗台太太呢,吃喝睡觉本来就随丈夫的心愿。但是,在饭后消化的那两小时当中,从未这样高兴过的箍桶匠,说了很多特别的警句,其中每一句都显露出他的心理。他喝完果子酒之后,望着杯子,说:

    “嘴一沾杯子,酒就空了!人生在世也一样。现在和过去不能同时拥有。钱不能花了还留在钱袋里。否则,生活也太美了。”

    他说说笑笑,宽宏大量。娜农拿了纺车准备绩麻。他说:

    “把麻放下吧,你一定累了。”

    “啊!放下!……得了,我会闷得发慌的。”老妈子答道。

    “可怜的娜农!喝点果子酒吗?”

    “啊!果子酒嘛,我不反对。太太做的比药剂师做的好喝。他们卖的是药水,不是酒。”

    “他们放的糖太多,就没有酒味了。”老头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