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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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爱情与亲情(7)

    说完,葛朗台上楼去他的密室了。娜农在楼下听到他在上面搬动、翻拣东西,走来走去,动作很轻。很明显他不想惊动妻子和女儿,尤其害怕引起侄儿的注意。他瞧见侄儿的房里还有灯光,早就低声地咒骂过了。半夜,满心惦念着堂弟的欧也妮好像听到快要死了的人在呻吟,她认为这要死的人肯定是夏尔,跟她分别时他那么苍白,那么无精打采,也许他自寻短见了。她连忙披上一件有帽兜的搭肩,想上去瞧瞧。先是从门缝里射进来一道强光,吓得她以为着了火,接着听到了娜农沉重的脚步声,她才放下心来,又听到她在说话,还有几匹马嘶叫的声音。

    “难道堂弟被父亲架走了不成?”她一边想,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房门打开一条缝,既不让门发出吱呀的声响,又正好能瞅见楼道有什么人在走动。忽然,她的眼睛碰到了父亲的眼睛,虽然父亲并没有注意到她,也没有怀疑有人在偷窥,可是她已吓得手脚冰凉。只见老头儿和娜农两人的肩头扛着一根粗大的杠子,杠子中央一条绳索捆住一只小木桶,很像葛朗台平时在面包房里做着玩的那种小木桶。

    “圣母呀!怎么这么重呀,老爷?”娜农压低声音问道。

    “可惜里面只有一大堆铜钱!小心别砸倒蜡烛台。”老头儿回答道。

    这个场面仅有一支蜡烛在照明,蜡烛放在楼梯扶手的两根立柱之间。

    “高诺瓦叶,你有没有带手枪?”葛朗台问他那位临时保镖。

    “没有,先生。老天爷!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一堆铜钱吗……”

    “噢!不怕。”葛朗台老爹说。

    “再说,咱们跑得快,佃户们给你挑选了最精良的马匹。”庄园看守说道。

    “好,好。你没有把我要去哪儿告诉他们吧?”

    “我又不知道您去哪儿。”

    “好。车还算结实吧?”

    “这车,老爷您问这车?嗨!装三千斤没问题。您那些破酒桶能有多重?”

    “噢,那我清楚!总该有一千七八百斤吧。”娜农说。

    “别多话,娜农!回头你和太太说我到乡下去了,晚饭时回来。高诺瓦叶,快点儿赶,要在九点钟之前赶到安茹。”

    马车走了,娜农闩好大门,放出狼狗,肩头酸痛的她上了床,左邻右舍没人知道葛朗台走了,更猜不到他出门的意图。老头儿保密工作做得很到位。在这幢堆满黄金的屋子里,没有人能看到一个铜板。上午葛朗台在码头上听人闲聊,说南特接下许多船只装备的买卖,黄金价格随之涨了一倍,投机商都涌到安茹来争购黄金,老葡萄园主只需向佃户借几匹马,便载着黄金到安茹抛售,以此换回国库券,等市价高出面值以后,再用它来买进公债。

    “我的父亲走了。”欧也妮在楼上都听到了。屋里又恢复了一片沉静,远去的车轮声渐渐消逝,在沉睡的索缪城里不再回荡。这时,欧也妮在心中先听到一声悲叹,然后耳朵也听到了,从堂弟的卧室穿过间隔的墙壁传了过来。一道如刀刃一般细的灯光从门缝里射出,横照在破旧的楼梯扶手上。“他心里难受!”欧也妮心想,并上了两级楼梯。第二声悲吟已把她引到三楼的楼道,门半掩着,她推开房门。夏尔的头歪倒在旧靠椅的边上,笔已经掉落,手几乎垂到地面,他睡着了。他的这种姿势使呼吸时断时续,欧也妮吓了一跳,她赶忙进去。

    “他肯定累极了!”欧也妮看到已经封好的十来封信,心里想道。她瞅了瞅收信人的地址:法里—布雷曼车行,布伊松服装店,等等。“估计他料理好事情之后,想早点儿离开法国。”她想道,目光落到两页没有装入信封的信上。其中有一页信笺的开头是这样写的:“亲爱的安奈特……”这几个字使她一阵眼花。她的心咚咚乱跳,她的脚仿佛已被钉在地板上。亲爱的安奈特,他在恋爱,也有人爱他!没有希望了!他信上写些什么?这些念头穿过她的脑海,穿过她的心坎。她处处都看到这几个字,甚至出现在地板上,一笔一画都是火焰。

    “不理他!不!我不看这封信。我该离开。但是看了又怎么样呢?”她望着夏尔,把他的头托回到椅子靠背上。他如孩子一般任人摆布,虽然睡着,也知道那是他的妈妈,不用睁开眼睛,朦胧中接受母亲的照顾和亲吻。欧也妮就仿佛母亲,把他垂下的手拿起来,像母亲一样吻了一下他的头发。亲爱的安奈特!有个魔鬼在她耳边这么吼了一声。“我知道这或许不好,但我要瞅瞅那封信。”她心想。欧也妮别过脸去,因为她高傲的品性在指责她,生平第一次,善和恶在她心中交锋。直到那时,她从未做过一件让她羞愧的事。激情和好奇心占了上风。每读一句,她的心就膨胀一点儿,在读信时她身心激奋,热血沸腾,这使她初恋的快感更加妙不可言。

    亲爱的安奈特,什么都无法拆散我们,除了我现在遭遇的不幸,那是再谨慎的人都无法预料的。家父自寻短见,他的财产以及我的财产全部败尽。我成了孤儿。以我所受的教育而论,我这年龄还只能算是个孩子,但是如今我应该像成人一样,从深渊中爬起来。我花了半夜的时间作了一番盘算。假如我想清清白白地离开法国(这是无疑的),那么我连去印度或美洲碰运气的一百法郎旅费都没有。是的,可怜的安娜,我要到气候最坑人的地方去找寻发财的机会。据说,在那样的地方,发财是万无一失的,而且钱来得快。至于待在巴黎,我绝对不可能这样做。我的心,我的脸,都无法忍受身为一个把家产败尽的破产的人的儿子所面临的羞辱、冷漠和鄙薄。天哪!亏空四百万?……我会在第一个星期就死在决斗中的。所以我绝不会回巴黎。你的爱情,使男人的心灵空前高贵的最温柔、最坚贞的爱情,也不能把我吸引到巴黎去。唉!

    我的心上人呀,我没有钱上你那里去给你一个吻和享受你一个吻,一个能使我汲取干一番事业所必需的力量的亲吻。……

    “可怜的夏尔,亏得我读了这封信!我有钱,我给他钱。”欧也妮说。

    她擦了擦眼泪,继续读信:

    我过去从未想到会受穷。即使我有必不可少的一百金路易漂洋过海,我也没有一个铜板来办货做生意。可是别说一百金路易,就一个金路易我也没有。只有等到我清偿了巴黎的债务以后,我才能知道剩下多少钱。倘若分文不剩,我就平心静气地去南特,到船上当水手,就像那些年轻时身无分文的硬汉子,从印度回来后已腰缠万贯,我一到那里也要同他们一样白手起家。自今天上午起,我冷静地考虑过我的前途。对我而言,这前途相比别人更可怕,我自小被母亲娇生惯养,又得到世上最慈祥的父亲的宠爱,并且一进入社交圈,就得到安娜你的爱!我只领略了生活中的鲜花,而这福气却未能长久。可是,亲爱的安奈特,我现在已经拥有更多的勇气,这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所没有的,尤其是因为那个年轻人习惯于得到巴黎最温馨的女子的怜爱,在家庭的快乐生活中长大,没有人不疼他爱他,想要什么父亲就给他什么……啊,我的父亲,安奈特,他死了呀……唉!我考虑了自己的处境,又考虑了你的处境。这一天一夜,我老了许多。亲爱的安娜,即使你为了把我留在你的身边,留在巴黎,情愿牺牲你一切的奢华享受、衣着打扮和歌剧院里的包厢,咱们也无法凑足我挥霍的生活所必需的那笔费用,更何况我不会同意你为我作出如此大的牺牲。咱们俩今天只能一刀两断。

    “他跟她断了,圣母啊!哦!多好呀!”

    欧也妮高兴得跳起来。夏尔动了一下,吓得她手脚冰冷。

    幸好他没有醒,欧也妮继续读下去:

    我不知道何时回来。由于气候关系,欧洲人一到印度,老得很快,尤其是操劳的欧洲人。就算十年之后吧,十年以后,你的女儿十八岁,会成为你的伴侣,你的耳目。对于你,这世界很残酷,你的女儿可能更残酷。世态炎凉,少女忘恩负义,这类先例咱们还见得少吗?要引以为戒。同我一样,在心灵深处牢牢地记住这四年的幸福吧,并且,如有可能,忠于你可怜的朋友吧。

    可是我不会强求你的忠贞,因为,你知道,我亲爱的安奈特,我应该切合我目前的处境,用布尔乔亚的眼光来看待生活,实在地盘算着过日子。我应该考虑结婚,这是我新生活中必须办的一件事情,而且我可以坦诚相告,我在这里,在索缪,在我伯父家里,遇到一位堂姐,她的举止、相貌、头脑和心地,你都会喜欢的,此外我还觉得她好像已经……

    “他肯是累极了,因此没有往下写。”欧也妮看到信就此中断,心里想道。

    她替他找借口辩护!难道这天真的姑娘感觉不到信里通篇透着一股凉气吗?在宗教气氛下教育出来的女孩子,既无知又单纯,一旦踏入被爱情美化的世界,就觉得任何东西都充满爱意。她们在爱的世界中行走,被天国的光明所包围,这光明是从她们的心灵中绽放出来的,并且照到了她们心爱的人的身上,她们用自己感情的火花,给爱人增添光彩,还把自己崇高的思想,当成是他的思想。女人的所有错误几乎全出于信仰善或相信真。在欧也妮看来,“亲爱的安奈特,我的心上人”这类字眼儿像最美的爱情表述,响彻在她的心头,抚慰着她的心灵,如同小时候,听到教堂里的管风琴连续奏出《来啊,膜拜吧》这首圣歌的音符,觉得十分悦耳一样。而且,仍挂在夏尔眼角的泪水显示出了他心地的高尚,这是最让欧也妮着迷的地方。她怎会知道,夏尔之所以那么爱他的父亲,那么真诚地为他流泪,这与其说是他心地善良,倒不如说因为他的父亲待他太仁厚了。纪尧姆·葛朗台夫妇总是满足儿子的愿望,让他享受到富贵生活中的一切乐趣,不让他像巴黎的大多数儿女那样,看到巴黎的花花世界,禁不住产生欲念和计划,却碍于父母在世,迟迟无法实现,便打起多少有些罪恶的算盘来算计父母。纪尧姆·葛朗台不惜挥金如土,终归在儿子的心田播下爱的种子,培育出真正的、无保留的孝心。但是,夏尔毕竟是个巴黎孩子,受到巴黎的风气和安奈特的亲自调教,什么都习惯于算计,虽然长着一副孩子脸,却已经世故得像个老人。他早已受够这种可怕世道的熏陶,在他的圈子里,一夜之间在思想言语方面犯下的罪行,比重罪法庭惩处的还要多,只需几句俏皮话,便能诋毁最伟大的思想,谁能看得准谁就是强者,而所谓看得准就是什么都不相信,不相信感情,不相信人,甚至不相信事实,热衷于制造假事实。这个世道,要看得准,就得天天早晨掂掂朋友钱袋的分量,善于如政客一般对发生的一切都持高姿态,暂时不欣赏一切,对艺术作品,对高尚的行为,都不加赞扬,做任何事都以个人利益为中心。在千百次撒疯放纵之后,那位贵族太太,美丽的安奈特,迫使夏尔认真思索过,她把搽了香水的手伸进他的头发,和他谈到他以后的地位,她一边卷着他的头发,一边教他计算生活。她让他女性化,教他讲实惠,使他双重变质,然而这种变质是向华丽、精致、高雅发展。

    “您真傻,夏尔,”她说,“我得花些工夫教您懂得世道。您对吕波克斯先生的态度很不像样。我知道他这人不地道,可您得等他失势以后才能任意糟践他。您知道康庞夫人康庞夫人(1752—1822):贵族女校校长,曾为路易十六王后的密友。如何说的吗?她对我们说:‘孩子们,一个人只要还在部里当官,你们就得敬爱他;等他一旦垮台,你们就帮着拖他进垃圾堆。’有权有势,他就是上帝;垮台了,就连倒在阴沟里的马拉都不如,因为马拉死了,他还活着。人生是一连串的纵横捭阖,要好好研究,密切关注,这样才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