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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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片凄凉(4)

    葛朗台快乐的秘密,在于他的投机生意彻底成功。老箍桶匠为十五万荷兰证券贴现欠特·格拉珊一笔钱,特·格拉珊扣除了这笔钱以及他为老箍桶匠买进十万法郎公债垫交的零头以后,托驿车把一个季度利息余下的三万法郎带给了葛朗台,同时还报告说公债持续上涨。当时的市价是一股八十九法郎,到一月底,最赫赫有名的资本家们都愿意出价九十二法郎收进。葛朗台在两个月中赢利百分之十二,他已经把账全部理清,从此以后他每半年坐收五万法郎,不必付税,也无任何补偿性的花费。内地人普遍对公债有一种难以克服的反感,但是葛朗台终于弄清了这笔投资的益处,他发现自己五年之内能够不必大费心机,连本带利,成为一笔六百万法郎资本的主人,外加上他几处地产的价值,势必构成一笔了不起的财富。一年给娜农六法郎,或许是对老妈子不知不觉中帮了东家大忙的酬金。

    “噢!噢!葛朗台老爹一大早仿佛去救火似的,要到哪里去?”忙着开店门的商人们心里嘟囔着。后来,他们又看见他从驿站回来,一个送邮件的脚夫跟在身后,推着装满大包小包的独轮车。

    “水总是往河里流,老头儿方才是冲着钱去的。”有人说。

    “钱从巴黎、从弗洛瓦丰、从荷兰,往他家滚呢。”另一个人说。

    “他迟早会买下索缪的。”第三个人大声嚷道。

    “他总忙着做生意,都不怕冷。”一个女人对自己的男人说。

    “哎,哎,葛朗台先生,如果您拿着费事,我替您减轻这负担。”

    “倒是真重!都是些铜板。”葡萄园主说。

    “响当当的钱。”脚夫低声说。

    “想要我照顾照顾你吗?那就把你那张臭嘴管好。”老头儿开门时对脚夫说。

    “啊!老狐狸,我还认为他耳朵聋,看来碰到冷天他耳朵倒灵了。”脚夫想道。

    “二十个铜板的酒钱给你,你就闭上嘴滚吧!”葛朗台对他说,“娜农会还给你独轮车的。娜农,娘儿俩望弥撒去了吗?”

    “是的,老爷。”

    “来,抬抬你的爪子,来干活。”他喊着,把大包小包往她那边送。很快,钱被运进了他那间密室,他把自己关在里面。“吃饭的时候,你就敲敲墙叫我。现在你把独轮车送回驿站去。”

    全家人到十点钟才吃饭。

    “你父亲不会让你拿出钱到这儿来看的,”葛朗台太太做完弥撒在回来的路上对女儿说,“另外,你要装得怕冷。等到你生日的那天,咱们就有时间凑满你的钱袋了……”

    葛朗台下楼时想着怎样才能快速地把刚收到的钱变成硬邦邦的金子,想到自己在公债上面如此得法的投机倒把,他决定投入所有收入,直到行市涨到一百法郎一股为止。这计划对欧也妮非常不利。他一走进客厅,母女俩便祝愿他新年快乐,女儿扑到他的怀里,装嗲撒娇,葛朗台太太一本正经,庄重得体。

    “啊!啊!孩子,”他亲了女儿的两腮,“我辛劳都是为了你呀,你看到了吗?我要让你幸福。要幸福就得有钱。没有钱,什么都落空。给你,又是一枚全新的拿破仑,是叫人从巴黎捎来的。好家伙,家里一点儿金子都没有了。只有你还藏着金子。拿出来给我看看,宝贝儿。”

    “嗨!天太冷,咱们吃饭吧!”欧也妮答道。

    “哦,那好,吃完饭再瞧,是不是?有助消化。特·格拉珊那个胖子竟然弄到这样的美味儿,”他又说,“孩子们,那我们就先吃,咱们不花钱。他挺好,我对特·格拉珊很满意。这老滑头对夏尔的事帮了忙,并且是尽义务。可怜的死鬼兄弟的事情被他办理得很好。呜……”他塞了满满一嘴,停了片刻,说,“好吃!吃呀,太太。这好歹顶得上两天的营养呢。”

    “我不饿。你是知道的,我虚弱得很。”

    “啊!知道!你只管把肚子塞饱,放心,撑不坏的。你是拉倍特里埃家的后代,骨骼硬朗。你的确是又黄又瘦,可是我就喜欢黄颜色。”

    等待被当众处死的含羞忍辱的囚徒,也比不上等待饭后大祸临头的母女俩更加惊恐欲绝。老葡萄园主越是谈笑风生,母女俩就越心里犯怵。当女儿的倒还有一个依靠,她能够从爱情中汲取力量。

    “为了他,为了他,”她心中默念道,“我宁愿被千刀万剐!”想到这里,她瞧了母亲几眼,眼睛里闪烁着勇敢的火星。

    “把这些都撤走,”刚吃完饭十一点钟的光景,葛朗台就对娜农说道,“不要动桌子,我们要痛痛快快地瞧瞧你的小金库,”他看着欧也妮说道,“说小,实际上也不算小,单从面值算你就有五千九百五十九法郎了,外加今天早晨的这四十法郎,短一法郎就是六千了。好,我给你一法郎补足六千。因为,你明白,乖孩子……哎,你怎么在听我们说话。娜农,抬脚走吧,干你的事去。”

    老头一发话,娜农赶快溜走。

    “你听我说,欧也妮,你要把你的金子给我。爸爸要你给,你必须给,知道吗,我的小乖乖?”母女俩全都不说话。

    “我没有金子了,以前有过,现在没有了。我还你六千法郎现款,利弗尔足算。你按我的吩咐办,把钱放出去。现在别再想什么压箱钱了。等我把你嫁出去的时候,这也快了,我要给你找个未婚夫,给你一笔本地从未听说过的那么多的压箱钱。乖乖,听话。现在机会难得,你能够拿你的六千法郎买公债,你能得到每半年二百法郎的利息,并且不用付税,不用贴补什么费用,不怕冰雹、霜冻,不怕发大水,旱涝保收。或许你不舍得和金子分手吧,是不是,小乖乖?快去拿给我吧。以后我再给你攒,荷兰的、葡萄牙的、莫卧儿的、热那亚的,再加上每年过节我给你的,不出三年,你就能重建这小金库的一半了。如何,好孩子?把头抬起来。心肝儿,快去拿。你真应该过来亲亲我的眼睛,因为我告诉了你钱怎样生怎样死的秘密:钱有来有去,会出汗,会生产。”

    欧也妮站起来,朝门口走了几步,又忽然转过身来,定睛望着父亲,说道:“我的金子,没有了。”

    “你的金子没有了!”葛朗台叫起来,并且就如听到十步之外的炮声的马匹一样,两腿一挺,站住了。

    “是的,没有了。”

    “欧也妮,你糊涂了吧?”

    “没有了。”

    “爷爷的刀!”每当箍桶匠吼出这句诅咒,楼板总会发颤。

    “啊哟,老天爷!吓得太太脸都白了。”娜农喊道。

    “葛朗台,你发火,迟早会吓死我!”可怜的女人说。

    “得,得,得,得,你们家的人哪,是死不了的!欧也妮,你把金币弄到哪儿去了?”他扑上去吼道。

    “父亲,我妈很不舒服。您瞧,别把她逼死了。”女儿伏在葛朗台太太膝前,说道。

    葛朗台看到妻子平素蜡黄的脸彻底发白了,也害怕了。

    “娜农,扶我到床上去,我要死了。”母亲有气无力地说道。

    娜农急忙过去搀扶,欧也妮也上去架住,她俩耗尽力气,才把葛朗台太太扶上楼,因为她每上一级楼梯几乎都要倒下。葛朗台单独留在客厅。但是不多一会儿,他登上七八级梯阶,仰着脖子嚷道:“欧也妮,母亲躺下以后,你就下来。”

    “好的,父亲。”

    她劝了母亲一会儿,便下楼了。

    “孩子,告诉我,你的金子哪里去了?”葛朗台说。

    “父亲,假如您送给我的东西,我不能完全做主,那您拿回去吧。”欧也妮冷冷地说,并找到那枚拿破仑,递到葛朗台的面前。

    葛朗台一把抓过拿破仑,塞进自己的荷包。

    “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给你东西了。连这个也不给!”说着,他用大拇指的指甲盖,在门牙上弹了一下。“你没把你父亲放在眼里,你甚至不相信你父亲,你不明白父亲是什么吗?你如果不把父亲看得高于一切,父亲也就不能称其为父亲了。金子在哪里?”

    “父亲,虽然您脾气不好,我还是爱您,尊敬您的。可是我要大胆地提醒您一句,请您千万包涵:我都二十三岁了。您经常说,我已经成年了,为的是让我明白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我用我自己的钱,做了我喜欢做的事,您就放心吧,钱放在好地方……”

    “什么地方?”

    “这是秘密,不能逼供,您不也有自己的秘密吗?”她说。

    “我是一家之长,难道我不该有我的事要办吗?”

    “我也有我的事要办。”

    “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因此才不能对父亲说,葛朗台小姐!”

    “是纯纯粹粹的好事,就是不能告诉您。”

    “起码得告诉我你何时把金子拿出去的吧?”欧也妮摇摇头。

    “你生日那天东西是不是还在?”由于爱情欧也妮变得狡猾,和她父亲因为吝啬而变得狡猾一样,她仍然摇头。

    “从未见过这样的死心眼儿,这样的偷窃!”葛朗台的声音越喊越高,震得房子里发出一层层的回响。“什么!在我的房子里,在我的家里,有人竟然拿走你的金子!家里仅有的金子!我能不知道是谁拿的吗?金子是值钱的东西。最老实的姑娘也会做错事,把什么都送人,在贵族大户人家,及至普通百姓家,都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可是,把金子送人……你是不是把金子送人了?”欧也妮不动声色。

    “没见过这样的丫头!我还是你爸爸不是?你假如把金子放给别人,总会有张收条吧……”

    “我还能不能自由做我想做的事情?那钱是不是我的?”

    “但是你还小。”

    “我成年了。”

    葛朗台被女儿堵得哑口无言,面色发白。他跺着脚咒骂,好不容易找到话说,大声叫喊起来:“你这该死的、恶毒的丫头!啊!你这坏种,你知道我疼你,你就胡来。这丫头要勒死亲爹了!敢情好呀!你竟然把咱们的家产扔到那个穿羊皮靴子的小光棍面前。爷爷的刀!我无法取消你的继承权,要命的桶!可是我要咒你,咒你的堂弟,咒你的儿女!你们都不会有好结果,听到没有?倘若你给了夏尔,那就让……哦不,这不可能。那么!是那个油头粉面的坏小子偷走我的钱财?”他看着始终冷冷地不吭一声的女儿。

    “她一动不动,眉头也不皱一皱!她比我葛朗台还葛朗台。你起码不能把金子白扔吧。你倒是说呀!”欧也妮望着她父亲,那带刺的目光激怒了他。

    “欧也妮,你是在我家,在你父亲家里。你如果想继续住下去,就得听从我的命令。神甫命令你要服从我。”欧也妮低下了头。“你在我最心疼的节骨眼儿上来伤我的心,除非你屈服,否则我不想再见到你。回你房里去吧。不叫你出来你就不能出来。娜农会送面包和水给你的。听到没有?走!”

    欧也妮哭作一团,赶忙跑到母亲床前。葛朗台在花园里踩着雪绕了好几圈,始终没有感到逼人的寒气。他想女儿现在一定在她母亲的房里,他要当场抓住她违抗命令来出出气泄泄愤,于是他如猫一样轻捷地爬上楼梯,闯进妻子的卧室,恰好见到母亲抚摸着伏在怀里的女儿的头发。

    “可怜的孩子,别哭了,你父亲的气会消下去的。”

    “她没有父亲了,”箍桶匠说,“不就是你跟我生了这么个不听话的女儿吗?教育得好呀,还让她信教呢。怎么,你没在自己的房里?小姐,快走,蹲禁闭。”

    “老爷,您要从我怀里把女儿夺走吗?”葛朗台太太抬起因为发烧而通红的脸,说。

    “您要把她留在身边,那就把她带走,你们俩都从这屋里出去。天打雷劈的,金子在哪儿?落到谁的手中?”

    欧也妮抬头,高傲地看了父亲一眼,回她自己的房里去了。

    老头儿赶忙把门锁上。

    “娜农,”他吼道,“灭掉客厅的火。”说完,他坐到妻子屋里的壁炉前的椅子上,说,“她肯定把金子给了夏尔那个勾引良家妇女的下流坯!他就眼馋咱们的钱。”

    葛朗台太太想到女儿面临的危险,也出于对女儿的爱,鼓起勇气,绷着脸冷冷地装聋作哑。

    “这些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她把脸向里床扭过去,免得遇上丈夫炯炯的目光,回答说,“您如此暴跳如雷,我难受极了,我相信我的预感,看来我只有被横着抬出去才能离开这间屋子了。您现在真该饶恕我,老爷,我可从未让您伤过心,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您的女儿是心疼您的。我相信她如刚出世的孩子一样清白。因此,您别难为她,收回成命吧。天这样冷,您别把她弄得生场大病。”

    “我不要看见她,也不想理她了。就让她在屋里待着,喝水吃面包,直到让她父亲满意为止。活见鬼!做家长的是有权利知道家里的金子到哪里去了的。她拥有的那种卢比,全法国恐怕只有那么几枚,还有热内亚和荷兰的金币。”

    “老爷,欧也妮是咱们的独苗,即使她把金子扔进水里……”

    “扔进水里?”老头叫起来,“扔进水里!您疯了,葛朗台太太,我说话算数,您知道我的脾气。您倘若想求得家里太平,您就应该让她忏悔,把她的心里话掏出来。女人之间总比我们男人能说得通些。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我总不能把她吃了。她怕我吗?即使她把堂弟从头至脚全部镀满金子,他也已经漂洋过海,咱们也追不上了……”

    “这么说,老爷……”葛朗台太太神经过敏,也许因为女儿遭到的灾难使她更加心软也更加聪明,她的目力竟然发觉丈夫的肉瘤可怕地抽动了一下,因此话到嘴边,改变了主意,可是口气没有变。

    “这么说,老爷,对女儿我比您有办法了?她什么都不跟我说,她像您。”

    “天哪!你今天倒是能说会道啊!得,得,得,得!你讥讽我,我心里有数。或许你早就和她谋划好了。”

    他盯住妻子看。

    “说真的,葛朗台老爷,您如果想逼死我,您就这样说下去好了。我实话跟您说,老爷,就算我送掉老命,也要再说一遍:您不该这般对待女儿,她比您讲理。这钱是她的,她不会乱花,只有上帝才明白咱们做了什么好事。老爷,我求求您,饶了欧也妮吧……这样,您发脾气给我带来的惊吓也可以减轻些,没准,您就能救我的命。女儿呀,老爷,还我女儿吧。”

    “我走了,这家没法待了。母女俩想的,说的都如同……嗬……呸!你们送了我一件多么残酷的年礼呀!欧也妮,”他喊道,“你哭吧,哭吧!你这么对我迟早会后悔的,你就听着吧。一个月吃两次圣餐管什么用呀?你竟然把父亲的钱偷偷地送给游手好闲的懒骨头。等你什么都没有,只有把心给他的时候,你的心也会被他一口吞掉的。等着瞧吧!看你那个穿着羊皮靴、目空一切的夏尔究竟有多大的价值。他没有心肝,没有灵魂,因为他竟然如此大胆地拿走一个可怜姑娘的私房钱,并且没有经她父母的同意!”

    街门一关,欧也妮就走出房间,来到母亲身边。

    “您为了女儿,多么勇敢。”她对母亲说。

    “看到没有,孩子,这种不好的事能把咱们拖到哪一步田地!……我都为你撒谎了。”

    “噢!我恳求上帝就惩罚我一个人吧。”

    “真的吗?小姐以后只能吃面包、喝清水吗?”娜农上来慌慌张张地问道。

    “娜农,这有什么了不起?”欧也妮平静地问。

    “啊!连小姐都只能吃干面包,我还能常吃果酱吗?不行,不行。”

    “娜农,别提了。”欧也妮说。

    “我就当哑巴,但是你们等着看吧。”

    二十四年来,葛朗台第一次单独用餐。

    “您变成单身汉了,老爷,家里有妻子、女儿,却成了单身汉,真不是滋味。”娜农说。

    “我没有和你说话。管住你的臭嘴,否则我轰出你去。你锅里烧的是什么,我听到沸腾的声音了。”

    “我在炼脂油……”

    “今晚有客,客厅生火。”

    克吕旭叔侄、特·格拉珊母子八点钟上门,都为没有见到葛朗台太太母女俩感到惊讶。

    “内人有点不舒服。欧也妮在侍候母亲。”老葡萄园主回答说,脸上没有透出一点儿破绽。

    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个小时以后,特·格拉珊太太上楼去看葛朗台太太,下楼时人人都问:“葛朗台太太怎么样?”

    “不好,不好,她的健康状况真令人担心。她这年龄,该多加小心哪,葛朗台老爹。”她说。

    “等着瞧吧。”老葡萄园主心不在焉地答道。

    客人告辞了。克吕旭叔侄一出门,特·格拉珊夫人急忙告诉他们:“葛朗台家肯定出事了。母亲极不好,只是她自己还没有料到。女儿眼睛通红,仿佛哭了很久似的。难道是他们逼女儿嫁给什么人吗?”

    葡萄园主躺下以后,娜农穿了软底鞋偷偷地走进欧也妮的房间,给她瞧用平底锅做的一块肉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