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惊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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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狮子桥下捉狮子

    wed mar 18 11:38:23 cst 2015

    我正犹豫着,小妹上楼来,说她下班回家了。等她下楼,我泡了碗面,填饱下肚子,随手又看起了日记。

    看到某年,心知不妙。原来罗老师向来不会理财,那一年股市火热,指数狂涨。他心想为女儿和外孙留一笔安家费,居然也去凑热闹,把几年退休积蓄与女儿离婚后的经济补偿,统统砸进股市。果然一年后,全球金融危机爆发,指数一路狂跌,市值蒸发无数。老头那点可怜的钱被无情套牢,损失惨重。

    那年秋,某篇日记写到:

    秋高气爽,天气不错,但我的心情一落千丈,前路渺茫,人生的冬天快要来了。悔恨已经无济于事,但钱虽然赚不到,还好身体还算健康。外孙课外作业,要求户外活动,他求我带着去捉蟋蟀。也罢,动动我这老筋骨也好。

    随后一篇:

    前两天捉到的几只蟋蟀,被老友拿走。今天听说,居然其中一只卖给了商人,300块收走了。我大大吃了一惊,想不到小小虫子,如今市场上如此垂青,看来我退休在家,信息闭塞久矣。蟋蟀,古称促织,经书有云,盖自唐帝以来.以迄于今,于凡王孙公子,至于庶人、富足、豪杰,无不雅爱珍重之也。难道老天开眼,让我重拾爱好,另辟蹊径,弥补我此前种种不幸与悲伤?明天我要去老友那瞧瞧。

    之后几篇都是与老友一起,或在家,或出外,欣赏斗蟋比赛。场面果然精彩,罗健峰大呼过瘾。但众人狂热的豪赌,一掷千金的派头也令老头大跌眼镜,叹息人心不古。

    罗老师认识了一批喜欢蟋蟀的忘年交。这批年轻朋友见罗老师对于各种蟋蟀了如指掌,捕捉,习性,品种,饲养各方面说的头头是道,佩服的五体投地,纷纷请他吃饭,拿来自己的蟋蟀请他品鉴。老头答应,明年带他们去捉蟋蟀,那些人也拍起了胸脯,说售卖收入及斗蟋蟀的赢利,给他分成。

    我惊讶这些文字的书写笔法,渐渐又恢复了主人的灵性。想必重拾少年爱好,晚年生活一定乐趣增多。

    往后再翻阅一年,吃了一惊。日记跨页画成一张表格。表格所填的字,居然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作者弃钢笔用起了毛笔,简直神了!常人从大楷写到蝇头小楷,没十几年、几十年的功夫作底衬,是难以完成的。我之前只在网上或印刷品上见过蝇头小楷,亲笔写的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大呼过瘾!

    字很小,我凑近看的吃力,想起工具袋里有把放大镜,急忙翻了出来。灯下看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作者每年捉住许多优质蟋蟀,都详细登记在表格上。所谓好虫七分在于养功,罗健峰从小玩虫,一门深入虫道数十年,加上去年看了一年的斗蟋蟀,新旧知识融会贯通,养功更加炉火纯青,有的放矢。

    这表格分类精细,包括编号、种类、来历、重量、体型、喂食、洗澡、饲养、鸣叫、排便、芡草等等大项;大项里又分小项,如体型一栏,就有须头牙丝项翅身足尾等十几种小项,记载优缺点;小项中又分小小项,看到这里我已经头昏眼花,掩卷长叹,中华促织之道果然博大精深。

    在每一栏的最后,记录着该蟋蟀的交战历史,每局的胜负方式,以及赢得金额数目。大致一看,赢多负少,赢取金额多则上万,少则也有几百。看来第一年首战成功,罗老师收获颇丰。

    表格最后,注着一行小字,颇有嘉许之意:外孙罗皓新,长大成人,经我指点,协助每日喂食饲养,孺子可教也。

    罗皓新是谁,我并不知道。只是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傲气的少年。

    最后几页,还是几张表格,每张表格代表一年间“捉、养、斗”的全过程,间杂着文字记录。

    我越看背心越凉,不是因为感觉寒冷,而是表格上的参赛金额越来越大,每局数万甚至十几万,而且输场增加,或是输大赢小。尤其最近几年,经济状况入不敷出。老头一年同时饲养二十多只蟋蟀,精力财力勉强支持。

    粗略翻看记录,斗蟋多为两派比拼,各选蟋蟀若干出战,交付开办赌局者。开办者专门设立一个僻静场所,叫做“公棚”。参赛蟋蟀提前五天全部进棚,公棚上锁,闲人免进,为的是以示公允,防止有人对蟋蟀偷下药物或捣鬼。公棚内专人伺候喂食饲养。

    等到比赛日,通过称重配对,将重量相同,或毫厘只差两“斟”内的两只蟋蟀配为一组,进行对决。比赛监督,芡草引草,统计筹码,均各司其职。赌局各个环节组织之严密,堪比职业拳击赛。

    每局对决前,两派需下注平衡,输方赔付赢方。如果下注额有相差,则有不同赔率。组织赌局者按比例抽取佣金。聚众赌博违法,无论用任何工具,蟋蟀也不例外,因此受警方严厉打击。

    这斗蟋蟀的赌徒,要么非富即贵,开着保时捷、宝马来的比比皆是;要么是赤脚赌徒,已经杀红眼了。往往越到最后,随着出场蟋蟀的等级越高,下注金额也飙升的吓人。罗健峰一介清贫老师,财力底子怎么能和别人比。

    但是知识分子往往要面子。罗老师身卷其中,也参与投注下去。尤其是参赛蟋蟀是他捉来,他饲养的。别人下重注,齐齐起哄,一致看好,交口称赞罗老师的蟋蟀赢面大。他为了面子,硬着头皮也撑着下一份注,结果运气不佳输光赌资。这点钱,别人身上如同拔根毛,他身上好像断根骨头。

    久赌必输,这个昔日儒雅的老师,渐渐堕入赌博深渊。我看的一边叹气,一边敲桌子。

    最后几篇日记,8、9月间写成。有几篇引起了我的特别注意。

    一篇写于8月初,写到在狮子桥下,意外的捉到一条上品好虫,写得一手好楷体,赏心悦目。日记如下:

    8月10日

    今晚大有斩获!

    晚饭后量过血压,独自出门散步。月光皎洁,心情突然放松,所以格外健步,比平时走得远。打着手电走到狮子桥边,忽然听到虫鸣,声源应该在桥下,大概数只之多。

    我小心翼翼拽着桥边小树,爬到桥下。这年纪腿脚很不方便,只好尽量小心。这里人来的少,杂草丛生。一片虫鸣之中,有一只叫的特别响亮,声不连贯,但是声声入耳,应该是佳品。

    我慢慢摸过去,用布鞋轻轻将草踏平,循声过去,最后在一堆瓦片之中,发现它藏身之处。

    可惜没带铜丝和网罩,幸好口袋里常备着一个放着玉米粒的竹筒。

    关掉手电,摆好竹筒。我屏息祈祷上天眷顾。仰望明月,又想起我的亡妻,心中不知是喜是悲。

    也不知楞了多久,似乎听见细碎的声音,并不确定。伸手堵住竹筒,手电打开一看,果然小东西上钩了,天助我也。

    爬上桥面又费了很多力气,有个好心人路过帮了我一把,感慨自己年老体衰,不知这样野外捉虫,还能坚持几年。

    回家,灯下一细看,喜出望外!好一条重青白牙!象牙狮子嘴,牙白而无光,如冷玉,极赞!

    狮子桥下捉狮子,我决定取名为象牙狮子!

    嘱咐罗皓新好好喂养,此虫进账过早,处暑未过,还需观察。养到体色变化,定可助我虫界夺金。

    另一篇写于9月初,写到输了赌赛,居然喝起酒来,回家大醉,醉梦一场:

    9月11日

    昨晚败走麦城,一条黄麻头1:2惜败,深感对不起几位朋友。几位虫友一起吃晚饭,席间想起竟然是教师节,心中一片苦涩。以前循循善诱教人读书做人,老来却混迹赌赛为挣点辛苦钱,实在有愧师表,心中难受。可是谁又能理解我呢。

    我吃饭时,大叫拿酒来,他们都诧异的望着我。喝了几杯,也不知道什么滋味什么酒,朋友都还没劝酒,自己很快就醉了。趴在桌上,后来吐了几位小兄弟一身,还要靠他们送我回家,实在狼狈。

    到家已经深夜,女儿对我冷冷的,我不怪她,怪自己老了没用。也许她帮我盖了被子,我对不起她。

    飘飘然我不知深夜何时,耳畔只有清高哀怨的虫鸣,今夕何夕,聆此轻音,将无愁而不尽。恍惚间我醒来,却见头上长发飘飘,晃动脑袋,才发现不是长发,是两根长须。我竟化身蟋蟀,妙哉奇哉。梦中我似孩童性情,快乐无比,玩性大发,在盆内奔走如飞。人老何其悲哀,腿脚不便,灵魂与肉体已不那么契合,逍遥快活已成往事。我扬起长须蘸着盆内水碗中的水,在墙上写出一排行草“罗健峰到此一游”,快活!快活!咦,这水怎么变出酒味,不好,要吐...

    忽闻隔壁张家雄鸡唱晓,惊起我南柯好梦。梦醒,挣扎爬起,洗洗脸漱漱口,照照镜子,我还是我,那个憔悴的白发老翁,也许时日无多了。

    以上日记文笔生动,一气呵成。我读起来颇能想象他的复杂心情。

    翻过一页,也不知道何时写的一篇日记,没有日期,字体极大,跨页写成,只有一句话:

    虫友邱得利前来拜访我,惊骇!惊骇!竟有此等怪事!

    我看了半天,不明白什么意思,这个邱得利说了什么怪事,惹得罗健峰直呼惊骇?我看得莫名其妙。

    又翻一页,字体张狂不羁,也是一句无头无尾的话:

    读书有感,止!止!止!我法妙难思!时不我待!

    再翻过几页,都是空白了,日记嘎然而止。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总觉得有什么疏忽了,却又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