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巷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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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

    又有一个仪式开始—i沁心祝诵。每个亲人按辈份长幼,在蔡杠的指点下,撕一小朵新棉花,蘸上清水,来到外公敞开的胸口,用棉对心轻按,默默说自己想说的话,然后把已经带入祈祷的棉球,交给蔡杠。蔡杠把他收集齐,用布包好攥紧捏到外公右手上。外公左手捏的是念佛珠,这串几乎在老木匠手心中摩挲大半生的檀木珠链握进时,好似有一阵极轻的诵经声弥漫升起,是幻觉!还是在场亲友的心旌共呜,在这样的阵势面前,我感到千百年来浸染血液的基因,强大又顽固,像强烈粘合剂将无数时代的人全部传承一起,形成黄钟大吕般的共同音符!

    且大音是稀声的!

    不!于无声中听惊雷,在这样令人压抑的日子深夜,总不能长久无声,已经把停尸的时间压缩到一个入殓晚上了,还不让它爆发吗?

    音符的强音是那只泥瓦盆摔在门前青石板上迸裂訇然震响的!随着殓匠蔡杠粗犷低沉的那一吼:“起架——”,震天动地的哭号把小巷全惊醒了,只见前面有几支火把在照耀,每家门口都惊动站出人,幽暗浑浊的路灯一次次把外公棺木位近又推伸,老人家的影子在众目睽睽下拖沓在狭窄长长小巷中,放浪地走过最后一程。

    “注意,有坡,上抬——”蔡杠在叫

    “哟、哟——”前后六人耸肩回应。

    “转弯了!要慢,稳!”蔡杠示意。

    长徒急跑上前焚烧自制白纸冥钱,并诵拜:“关照……关照……”

    经过蔡家石阶,我看见蔡老师扶着瞎婆,而瞎婆竟是跪着,这让举幡在前的大舅赶紧上前拜谢,几个舅妈同去扶起蔡杠妈……瞎女人泪水琏琏,而蔡老师牙龈在火把下是瘆白瘆白的。

    小巷出去不远有座石拱桥,架在连通运河的东河上,桥前有口古井,穿过千年的岁月苍茫,八角石栏的壁上都已勒满多条深浅不一绳印痕迹,长满青苔的斑驳石板上,白天是众多妇女洗涮唠叨叽喳的地方,今夜却又会在不宁静中度过。按此地风俗,凡要过桥出殡的都得留下卖路钱,那么卖路钱是怎么支付和计算的呢?

    就在这口古井中。

    慢移的灵柩从巷头转出朝石拱桥行进,偏西的冷月斜照在还未褪尽潮湿的井台上,汪汪水汲处坑洼能见到被厚重棺材移动所慑起的颤动,是抬杠人的吆喝,还是人群冗长的踏步,兼或众多凄凉的抽噎,是的,这些气息声律,古井是否感到又有亡灵要来告别远离了。此时移近,井台让抢前焚烧的香纸照得通红,蔡杠举起膀子喝道:“停!”,六个男人止住脚步,顺势换了换肩。我看见,蔡杠撩起罩衫,从腰囊中扯出个盘秤,他要做什么?

    身边有个人拾起井台边的水桶,打上一桶清水,蔡杠用秤盘绳一绕,象征性地对了对星花,唱诺道:“七斤八两六钱,付了!”,水又被哇地倒入井中,随即蔡杠抓起一把硬币,都是小钱,扔入井中,呐喊道:“谢过了……”灵柩悠悠地过了桥。

    原来偌大一口古井还能通神,而神也爱钱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次倒真的让我开了眼。

    外公的棺木通过桥后,出街是马路了,仪式到此结束,他和外婆样放到已经停等的大板车上,又是蔡杠亲自拉着,亲友们大都用自行车跟着到郊外的坟地。

    多少年这次外公入殓前蔡杠妈,那个苦命的瞎婆说要“大殓!”还有“咱行有规矩不催死!”以及那“笏”,迷相!我总担心外公家会惹事,但一切都没有发生,日子仍然平平常常地捱磨过去。

    这个谜直到三十多年后远在西北某学院执教的我接到表弟电话说蔡老师没了,奔丧回来遇见蔡杠儿子,即那年被他妈妈带回淳安山区老家的蔡新,见面时聊起才揭开缘由。

    说谜底前我总还得表述下自己,蔡老师和蔡新分开后的情况吧。

    自己的经历简单但也离不开恩师班主任蔡老师,是她在最动乱的年代,把巷内一批淘气的孩子包括不安份的我归纳拢,召到她家上课补作业。我们这些小孩子能去还有蔡杠的功劳,我们怕他,是他来扯耳朵瞪眼睛叫唤的,当然嘴馋能得到零食吃也是诱因,谁能相信,瞎太婆家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其中不少是上海糖果。我由于没有荒废,以后很顺当地读书进了大学分配到西北高校任教并也在那边安了家。

    蔡杠的儿子也从事父亲的职业,他是改革开放后进城的,算打工者,不,也可以说是靠父亲进了殡仪馆。文革后期,城市实行殡葬改革,蔡杠有这项特殊的技艺,被破格招进作技师。殡仪馆招工相对困难,儿子进城蔡杠让他跟自己,馆里领导也点头了。不想十几年下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蔡杠儿子蔡新竟慢慢闯出动静来了,他耐不住寂寞,竟离开殡仪馆自己组织起一条龙殡葬服务公司,还参股建陵园,抄坟地等,一下子火了,开起宝马车,把已经衰弱的老子安顿进别时墅享受清福。

    蔡老师一直务教,是这个城市最早一批小学高级老师,她仍单身过日子呕心沥血地做好园丁工作,退休后继续付出,直到蜡烛燃尽。

    谜其实简单,蔡新是在料理蔡老师后事时指挥他的一班下属间跟我吹嘘:“我正在让人写本书,说的就是我们蔡家,蔡家从事的是一项人类物质文化遗产工作,中国的殓匠业,”

    原来是这样,有这个背景,外公殓殡才会如此顺当。

    那么“笏”,“大殓”呢?

    蔡新不说了,他把手上抽的大半支3字头软中华烟朝空中一扔,一粒烟火孤圈似的从我面前划过,坠落地上,蔡新眯眯眼调皮地吐出一句:“大教授,你等着翻我出的书吧!”

    过滤中华烟蒂还在地上袅袅地升腾青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