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巷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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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

    二舅是外公家第一个倒下的,他的死至今也没有人说得清,这与二舅的个性有关,他太爱玩。从我的记忆中,经常淘气,夏天伙同人到城河游泳,摸鱼捞河蚌顺手还掰庄稼地里的玉米,农民阻拦就跟他们打架;冬天会反穿皮袄拿着弹弓踏雪到野外打鸟,有一身蛮力却不肯安心做作生活,进单位工作没干多久出来,拿现在话成为无业游民。这次是玩劈甘蔗,不是我们这边短矮壮硕甜汁饱满的青皮甘蔗,是那种南边过来的炸糖长桄细杆甘蔗,成人间玩谁劈削皮薄长赌输赢。须知甘蔗不仅细长,还皮硬多节,取了梢头,拿刀的人得站在凳子上使劲。二舅一向手法好,赢多输少,跟他玩的麻子阿五,输了常赖皮。这天俩人前后削三根,麻子阿五输得一次次掏钱,当第四根竖起,二舅威风八面站在凳上买弄技巧,不知咋的,突然条凳侧翻,他背脊朝下摔,麻子阿五扔在地上削皮长刀,被凳脚撂起,刀尖向上,剌进二舅后胸,血喷注外流,急送医院途就命赴黄泉。收尸的自然是殓匠蔡杠。

    事毕后外公叹息,自作孽的老二幸亏杠杠,要不血肉迷糊的尸体那能收拾得如此清清爽爽见阎王的,还给他捏了笏,他啊!地狱是不会进了。

    “笏”是什么,我还搁在肚里没消化,外婆出事了。

    外婆一向对二舅宠,自然经不住飞来的横祸,成天悲悲戚戚呆坐在屋里抹眼泪,对外公发脾气,很快熬干精气病卧床上,没几天呼啰呼啰喘动喉节嘎啦一下翻白眼晴撒手人寰。

    外婆死处理后事遇到个难题,即老人家临终前交代怕火葬要睡棺材,棺材现成有,木匠铺有个徒弟是从棺匠店转过来的,巴结师父,用上好的杉木做了两副寿材,郊区的山里筑有双穴坟,但政府号召遗体火化虽然还没有强制禁止土葬,总不能明目张胆地出殡。外公、大舅耷拉着脑蛋与蔡杠商量。只见几颗烟火星闪烁一夜,临毕蔡杠立起身说了句:“委屈老人了,咱移到坟头上料理。”外公的水泡眼更是肿了,他蹒跚迈到平躺的外婆跟前,对遮着白布脸的瘪耳说:“老太婆,委屈你啦。”眼泪涕淋,舅妈等忙把老人拉开。

    外婆的遗体是放在板车上寅夜出门的,蔡杠拉前梢,大舅背纤,其他亲属分批外出,我未能跟随,母亲要我陪外公在家。是的,外公太憔悴了,当外婆移下床,外公竟抖巍巍地跪下了,他没有大声号啕,却始终紧攥着外婆冰冷的手不放,又是蔡杠俯下身说了:“你放心,一切我都会按规矩办的,时辰不早了,该动身了。”众人都围在四周,一片低回的呜呜声。最后,蔡杠先把外公一把抱在椅上,招呼大家行动。

    我如小狗样就蹲在外公的椅子旁,天是如此地冷,夜是如此地黑,一盏孤灯悬在头顶上摇晃,偌大的空间只有大小二团黑影投在地上,而此时,我相信,外公的心是在飞驰,划破苍穹,击碎群星,直向郊外的山坳,那里正在安置他相濡以沫一生的老伴。

    外公的心恐怕自从这个晚上后也入土了。

    外公越来越沉默了。前面说过外公见不得有字的纸乱扔,说是对文昌菩萨不恭,但他不知道,时空更改了,土地祠早被捣毁,报纸广告杂包装杂七杂八逾时俱丰越来越多,这可把外公累坏了,他弓背弯腰俯拾,常常如老牛喘气呼哧呼哧。为难的是无处可烧,那么,咋办?只得把这些纸张用麻袋装起来,堆在自己住的房间里。

    外公就是在自己堆满的小屋里阖眼的。

    秋日一天大舅妈见日上三竿时近响午,老人怎么还不出来,敲门无应后,有些着慌,忙不迭地叫人撬开,见外公明显是起身小解,被散在地上的纸滑倒,脑蛋着地灵魂上西天,还算干净,老麻鸟外露,那泡憋着的尿全部都气气嘟嘟浇透在闯祸的纸上,只是燥气重了些。

    我是跟着大舅的后面去蔡杠家的,没有进去,站在台沿下,只听见里面瞎眼老太婆说话声音:“杠儿,是木匠老大,多好的人,你要大殓,礼数办周全。”好像蔡杠还在嘟哝,老太却更干脆:“那边来唤的家里人不是还没有闭眼吗?咱行有规矩不催死!”

    这是个特殊年代古城出现少有的入殓仪式,有碍当时规定,时间设定在后半夜,门是半掩的,外公房中的废纸叫来几个收旧的打包清理干净。外室作了孝堂,一帘白布分割两半,前半有供桌,上悬逝者肖像。外公很少拍照,六十生日那年的全家照,他圆头短颈山羊须水泡眼一脸慈祥居坐在中央,现单独放大挂在孝布上让人凭添凄凉。供桌上有四晕四素四糕点四水果,还有幽幽燃烧一对白烛几支香,那只旧瓦盆顶了用,给来吊唁祭拜人焚烧自制的纸钿。蔡老师书写幅挽联送来,具体文字已记忆不清,但人人读后稀嘘不已油然崇敬的神情还历历在目。老邻居老街坊来了不少,限于场地都是站着,悄无声息目睹整个入殓过程。

    孝堂布后棺木散发出新涂油漆的气息,棺盖反扑平放在两张条凳上,棺身倚在一侧,里面已经放置了不少木炭和石灰包,铺上衾衲。大舅木然站立,任由蔡把外公的寿衣从里衫到外套、袄裤衬衣棉袍一件件地往大舅身上穿。虽是秋天半夜但肆虐的秋老虎还是捂得舅舅大汗淋漓,几个舅妈使劲地用巴焦扇送凉,我当时诧异,又不敢问,是不是长子要代父暖身?当寿衣件件层层穿齐,只听蔡杠厉声断喝,一下子把穿在大舅身上的都从褪了下来。大舅只剩下赤膊短裤,蔡杠恭敬棒上直进外公房间,整齐码在在外公平躺的床头架上,俯下身口中说了句:“老爷子,烦扰,换衣了!”话声一落,他拿过舅妈浇好的热毛巾给外公净身,脸上庄严崇敬,动作轻柔慎细,每摆起躯肢都会提醒:老爷子抬手啦,拭胳窝了,抹腿弯子,转过背……僵硬的躯体并不听使唤,他全用虚劲使力,衣衫湿透满头是汗,还不能让汗珠儿滴在死尸上,看着胖脸上滚动的汗珠儿已经涎到腮沿,只见蔡杠左右手膀顺势转动,用厚实的衣肩吸沁,虎背熊腰的他快速敏捷轻盈如同少女绣花,巧妇走线,运作麻利得当,真令人赞叹!更绝的是在后面,外公净好身,要上衣了,此时他焚了支香稳住盖脸布,又在老人耳边喃喃几句,突然一个鹞子翻越,跨在尸体上面,抽出白绫腰带,打结后套在自己的颈上,另头圈住外公头,屏住气面对面轻轻地往上仰。外公僵直的身板随即慢慢起来,死者两手悬空,稳住了,蔡杠让人将整理好的寿衣递上,顺势一伸衣袖,上身顿时穿上了。蔡杠松带下来,下身容易多了,把几重的内外裤腰口拉进双脚,一手托住臀部上耸直到脐间团紧。文字描写有些慢斯条理,当时蔡杠动作稳健快捷,仅短短几分钟逝者繁缛穿扎一气呼成,包括穿袜上靴戴方巾等。不过任何衣裳都没有纽扣,说是亡人忌为带结(节)入土,下辈子都不会安耽的。外公穿好衣裳,由大舅抱头长徒棒脚(替代已经先前殁的二舅),在众人号啕哭泣中抬到盖板上挺停当,头枕阴阳瓦(即屋面上的泥瓦片正反相合),脚边点盏破磁碗棉纱线的油灯,说是让他进入阴间路上看得清!在现代文明的白织灯下,小小抖动的火苗能划破世道的黑暗吗?已经离世踏上黄土的外公,不是还蒙着羞见故人面孔白布,会不晕头转向的?在旁我又是担心又是瞎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