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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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伊恩(上)

    八名黑石卫扈从高举着暴风雪鹰旗在前方骑行,身后的巡林骑手和步兵如同一条蜿蜒的小河,在积雪已经化开的平原上沿着红河缓缓前进。从银松城出发后已经过去一周,军队昨天傍晚通过了尖啸雪谷,湾流堡现已近在眼前。

    伊恩无精打采地骑在马背上,他有些心神不宁,出发前,银松城里发生了一连串的怪事。

    首先是他的弟弟弗兰,执意要将他在回银松城的路上抓住的那个偷猎者一同带来湾流堡,问他原因时,弟弟便闪烁其词,不肯直言。然后是出发前一天夜里整个北地突然降下的暴雪以及传闻中那道从北方升入天空的蓝色亮光,最后是妹妹艾格尼丝那仿佛暴风刮过的凌乱房间和她说的那些恐怖的预言。

    弗兰就跟在伊恩背后,一路上都在和那个名为加尼尔的偷猎者窃窃私语。但伊恩现在无暇顾及这些,他要面对的麻烦就在红河对岸——希格尼特·加斯基尔的封臣、镜湖堡伯爵洛冈·弗舍已经带着他的灰鳞长戟团抵达南岸。

    十多面黑色和蓝色底的旗帜在风中飘扬,分别绣着奥尔顿家的暴风雪鹰和佩里斯家的盘卧雪狐。迎接的人群已经在湾流堡吊桥外的小坡地上等候,伊恩便翻身下马,径直走了过去。

    “哈!伊恩!我的好侄子!”瑟巴尔·奥尔顿声如巨雷,从一群黑衣黑甲的黑石卫前大步走来,一把抱住伊恩,然后把住年轻人的双肩笑着打量他的脸,“咱们多久没见了?两年前你的成人礼之后我就没见过你了罢!我的侄子,你可越来越有一位公爵的气质了。”

    “谢谢您的夸奖,叔叔。”伊恩礼貌地回以一笑,刚刚那个拥抱让他有些头晕。瑟巴尔力大无穷,身材魁梧,像个石头垒成的巨人。他一头乌黑的卷发散披,下巴处留有整齐的短须,虽然才三十六岁,却满脸都是干裂的褶皱和间杂其间的疤痕,这些都是二十年前跟随瓦伊伦远征维尔塔纳时留下的印记。伊恩也知道,瓦伊伦祖父的三个儿子里,外貌与他最相似的就是二子瑟巴尔·奥尔顿。

    “啊,‘骑士’也这样大了,”瑟巴尔望向那只正停在侍从举着的鹰架上的雪鹰,“我还记得两年前它才刚刚能飞。”

    “您的雪鹰呢?”伊恩问,他还记得叔叔的那只灰褐色雪鹰,个头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比其他雪鹰要大上一圈。

    “老啰,现在连捕猎都成问题,”瑟巴尔笑道,“幸好我还挥得动剑,能让加斯基尔那老混蛋吃点苦头。”

    “呃……父亲请求了汉弗莱国王派重臣来北方,”伊恩有些迟疑地说,“他认为在此之前尽量不要和加斯基尔爆发冲突。”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瑟巴尔朗声大笑,“你知道的,伊恩,十五年前王位战争的时候,我亲历了红河战役,从那场惨剧里活下来的人多少对加斯基尔有些厌恶,”随即他看向鹰架上的另一只雪鹰,“哟?这是谁的?弗兰的?我记得他还没举行成年礼啊。”

    “我偶然得到的,”弗兰简短回答,然后阴阴地盯着瑟巴尔,“叫‘暴风’。”

    伊恩注意到了弟弟古怪的眼神,这可不寻常,弗兰对这个参与了远征维尔塔纳和王位战争、并立下赫赫战功的叔叔一向是颇为热情和尊敬,然而今天,他的眼神里写满了……不信任?

    “很有梦想的名字!”瑟巴尔似乎没注意弗兰的眼神,依旧满脸笑容,“我也希望北地能再刮起‘暴风’啊,我的侄子。”

    弗兰只是低垂眼帘,没有答话。

    瑟巴尔的妻子朗希尔德带着她的儿子和两个侍卫走上前来,那是个个子瘦高的女人,一头枯叶色长发,皮肤粗糙,小眼细眉,只有嘴上带着微笑。伯爵夫人微微伸出手,伊恩便提起她的指尖轻轻一吻。而当弗兰对朗希尔德行吻手礼时,他的表情僵硬得像是在闻一盘发臭的肉。

    伊恩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朗希尔德·哈夫丹斯多提尔·厄斯特曼,这女人是维尔塔纳人的公主,“失地者”哈夫丹的女儿。朗希尔德和瑟巴尔成婚,是当年瓦伊伦祖父在永冻冰原上接受哈夫丹投降时所提出的条件之一。而弗兰正好最讨厌两类人——“灰蛇”和维尔塔纳人,伊恩只能在心里祈祷朗希尔德没注意到弗兰的表情。

    不过朗希尔德有没注意还不知道,她背后那两个强壮的秃头男人明显面带愠色。“血牙兄弟”芒努斯和克努特,他们是朗希尔德嫁到北地来时就带着的维尔塔纳侍从,耳垂处还挂着颇为原始的狼牙耳坠。

    “回去罢,公主,”芒努斯粗声说,“太冷了。”

    “哎呀,说过很多次了,我早已不是公主,”朗希尔德回过头训斥,不过伊恩看得出她面露喜色,“我现在是湾流堡伯爵夫人。”

    “你们维尔塔纳人也会怕冷?”弗兰沉着脸道。

    “嚯,我的好侄子,你打什么地方听说过我们不怕冷?”朗希尔德道。

    “我听说雪吼山脉以北的寒冷没人能受得住,”弗兰盯着她,“除了野兽。”

    芒努斯和克努特几乎是同时跨前一步,但被朗希尔德伸手拦下。伊恩几乎能看见阴影从那枯叶色长发的女人脸上一闪而过,随后,她仰头大笑起来。

    “那可真该把说这话的人舌头给拔掉哟,弗兰,”朗希尔德道,“瓦伊伦大公爵当初不就是在永冻冰原上一战成名?这简直是在侮辱你的祖父。”

    “他是‘暴风’,”弗兰低声道,“和野兽不一样。”

    “弗兰哟,”伯爵夫人绷着脸微笑,“虽然我们常年居住在永冻冰原,但我们维尔塔纳人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也是……”她微微一顿,“知冷暖的。”

    弗兰轻哼一声,便不再说话。

    “冷的话多喝点酒就好了,”一个满脸赘肉的胖男人朗声大笑,“让孩子们都认识一下就回城堡去罢。瑟巴尔大人,我还特别想尝尝湾流堡的大麦酒。”

    白雾城伯爵“酒桶”卡德瓦隆·佩雷斯,伊恩觉得这个外号与其是在说卡德瓦隆嗜酒如命,更像是在说他的身材。白雾城伯爵比魁梧的瑟巴尔要低两头,但腰围恐怕是后者的两倍甚至更多,活像一只橡木桶,稀疏的茶褐色头发盖在头顶,如同又白又胖的芜菁顶上的几根叶片。

    相比朗希尔德,伊恩其实更反感佩雷斯。这个胖男人在北地四处留情,臭名昭著的强盗团“雪狼兄弟”就是由他的三个私生子创立的,据说他还有个叫诺维的私生子去了凯旋城,担任王冠之棘骑士。

    “当然,佩雷斯大人,”瑟巴尔一脸轻松,好像对刚才的插曲并不在意,“我还得好好感谢您征召军队来协防湾流堡,酒自然是不成问题。”

    “您不必谢我哟,奥尔顿大人,您应当感谢您哥哥,”佩雷斯伯爵道,“是他写信让我来的,蒙德公爵可是很关心您呐。”

    “那可不,”瑟巴尔也笑了起来,“有我老哥坐镇北地,加斯基尔那混蛋什么便宜也别想讨到。”

    “毕竟咱们的蒙德大人可是‘暴风之子’嘛。”佩里斯笑道。

    瑟巴尔依旧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本来我们可以放开手脚教训那灰蛇的,”弗兰盯着朗希尔德,“但雪吼山脉北边总是有些人不安分。”

    “你到底有完没完?”罗斯·奥尔顿吐掉嘴里嚼着的草根上前一步,怒视着弗兰。他是瑟巴尔和朗希尔德的独子,和弗兰一样十五岁半,连紧实的身形也十分相似,一头枯叶色短发像极了他的母亲。

    “我说错了?”弗兰也毫不示弱,“如果不是维尔塔纳人威胁雪风堡,我们本能征召整个北地的军队来对付那条灰蛇。”

    “那你对我妈说这些有什么用?她离开维尔塔纳快二十年了,”罗斯提高音调,“你要是看不惯萨蒙德·哈夫丹松,就学你那祖父去打啊。”

    “瓦伊伦大公爵也是你的祖父。”弗兰冷冷地提醒。

    “先别说了。”伊恩只好开口劝阻弟弟。

    “唉,朗希尔德,”瑟巴尔一脸尴尬的笑,“你真该给你老哥写封信,让他在冰原上老老实实呆好。”

    “写信?他会听我的么?”朗希尔德表情僵硬,“我自从离开维尔塔纳就再没和萨蒙德见过面,指不定他以为我早死了。再说了,就算我写封信给他,谁敢把信带到永冻冰原去?”

    “罢了罢了,”佩里斯苦笑着摆摆手,“就这样也挺不错,我们只需要守住湾流堡,不让加斯基尔进入北地就成。我早听说‘僭位者’诡计多端,和他交手可很难占到便宜,咱们也用不着去进攻灰影领。”

    “那是你没看过灰蛇送来的宣战信,佩里斯大人,”弗兰道,“我们的家族,我们的祖先,我们的荣誉,都被他侮辱了个遍。”

    “荣誉?”罗斯·奥尔顿冷笑一声,“奥尔顿的荣誉,不是王位战争的时候就已经丢光了么?连自己的国王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荣誉?”

    人群顿时陷入死寂,伊恩看到弟弟的眼神冷厉如剑。

    “罗斯·奥尔顿,”弗兰一字一顿地念完那小子的全名,声音冷得像这河畔平原上掠过的寒风,“我觉得你不配背负这个姓氏,也不配把暴风雪鹰纹在黑衣上。”

    “那你要怎么样?”罗斯轻蔑地看着他,“把我衣服脱了还是替我改名换姓?”

    “我要求……”弗兰脸色一沉,“和你决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