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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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弗兰(中)

    “蒙德大人,这恐怕是我的疏忽,”图杜尔道,“昨天艾格尼丝入睡前,我给她讲了些尤格尔格的传说故事,可能她梦见了这些东西。”

    “图杜尔,”父亲苦笑着起身,“你应该给我女儿讲些小女孩儿适合听的东西。”

    “我真的不是做梦!”艾格尼丝大声说。

    “有些梦是很让人分不清真假的,尤其是梦游的时候,”图杜尔道,“不用担心,蒙德大人,用缬草和柠檬香蜂草给艾格尼丝煮些水喝,慢慢就会好起来。”

    “我不是我不是!”艾格尼丝哭了起来,“我记得很清楚!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然后想去拿油灯,结果不小心把灯碰倒了,屋子里一下就刮起很大的风,把所有东西都吹到地上!然后那些灵魂就来了!”

    “图杜尔师傅,虽然和灵魂说话的事情很难让人相信,”伊恩一下下地揪着下巴,“但我也觉得艾格尼丝不像是梦游。”

    “为什么?”父亲回过头问。

    “艾格尼丝才九岁,我不太敢相信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儿能在睡梦中把房间弄成这样,”伊恩道,“就算是我,把挂毯扯下来,把所有东西扔到地上也要费点劲。但这个房间简直像被暴风席卷过。”

    确实,弗兰心想,那张翻倒在地上的木椅很沉。以前他和艾格尼丝爬到窗台上去,看下面训练场里的黑石卫们,都要由他搬过椅子,在站上去把妹妹抱上窗台,艾格尼丝一个人搬那张椅子非常吃力。

    “那果然还是有人闯进来过,”乔赛林爵士道,“否则房间也不可能乱成这样。”

    “但瓦纳不是在撒谎。”弗兰道,他看那小鬼的眼神就知道,虽然他一向很邋遢,但他的眼神清澈无比。

    父亲考虑了一会儿,最后俯下身子,温和地看着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你梦见……不,那些灵魂,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们……他们说,要我找到他们,找到‘阿巴斯诺特’,带他们回到雪吼山脉去,”艾格尼丝擦拭着眼角,抽了抽鼻子,“否则,可怕的东西就会苏醒。”

    “可怕的东西?”

    “对,他们说‘那是众神时代的残渣’,还说‘如果那个恶魔重现人间,温暖与生机会彻底消失,永无止境的严冬将笼罩世界’。”说罢,艾格尼丝一脸委屈,弗兰看着妹妹的表情,知道她没有说谎。

    “雪吼山脉的众神在上,”乔赛林爵士喃喃着,“我简直是在听传说故事。”

    不只是传说故事,那听上去更像一则恐怖的预言,却从一个九岁小女孩儿的嘴里说了出来。

    “图杜尔,”父亲问道,“你讲的故事里有这些部分吗?”

    “没有,我的大人。”老仆人脸色苍白。

    “父亲,关于妹妹说的这些事情,我也听到了些……不太好的传闻,”伊恩开口了,弗兰看见哥哥也面无血色,“早晨我在银松城里听说,昨晚暴风雪下得正猛的时候,雪吼山脉的方向有一道蓝光升入天空。”

    人群陷入了沉默,这已经超出了弗兰能理解的范畴。

    “众神在上,人的麻烦都处理不完,现在又出这种事情,”父亲站直身子,疲惫地仰起头,“这是在说连众神也抛弃我们了么?”

    四周再次陷入死寂,弗兰紧紧咬着嘴唇,眼角好像已经有些湿润。

    眼前的中年男人看上去真的好孤单,他的双手无力地垂下,仿佛矗立在茫茫雪原中的一块黑石,任凭风雪磨平他的棱角,摧垮他的脊梁。即便奥尔顿是腾飞于暴风中的雪鹰,他好像也已经被折断了翅膀,再也无法飞翔。

    “那倒也不至于,父亲,”伊恩低声道,“雪吼山脉的众神庇护了我们七百年……”

    “也不会在意多那么几天。”弗兰道。

    顿了好一会儿,父亲总算是宽慰地笑了,“啊,孩子们,你们说的对,至少我应该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随即他又恢复了银松城公爵一贯严肃的表情,“图杜尔,你先带艾格尼丝去大厅,给她喝些安神的东西。丹查德,你去安排黑石卫召集军队,上午虽然走不了了,下午或者明天还是能走,伊恩和弗兰也跟着去,”最后,他拍拍瓦纳的肩头,“先去睡觉罢,小家伙。”

    人群应诺而去,但弗兰依旧站在原地。蒙德坐在床的一角,长叹了一口气,当他抬起头时,才惊觉小儿子并未离去。

    “弗兰,”他疲倦地一笑,“你还有什么事么?”

    弗兰有几分慌张地四下顾盼,他还在纠结要怎么对父亲说,最后,他只能低下头,吞吞吐吐地开口了。

    “我想和您谈谈那个偷猎者。”

    “偷猎者?他怎么了?”

    “我想……带他去湾流堡。”

    父亲愣了好一会儿,他的脸上满是疑惑。

    “为什么?”

    弗兰紧紧咬着嘴唇,在和父亲说这件事之前,他曾经设想了无数借口。那偷猎者身手很好,带上他会很有用,他和自己很谈得来,希望能带上他一同南下……但是真正到了父亲面前,直面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时,弗兰觉得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加尼尔不信任父亲,所以要求自己守口如瓶,但如果自己也对父亲撒谎,那岂不是表示自己也不信任他?

    “弗兰,”父亲一脸苦笑,“纵使我想答应你,你也得告诉我理由才行。你这次去湾流堡,瑟巴尔虽然可能不会说什么,但白雾城的佩里斯伯爵也会来。倘若你堂而皇之地带着一个偷猎者出入于贵族之间,你应该知道有多不合适。”

    弗兰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他觉得鼻子酸得发疼。

    “莫非还是因为你的同情心?”父亲问,“我已经同意让他去马厩干活儿,那并不亏待他。”

    “不,不是,”弗兰小声说,“是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那你倒是告诉我啊,弗兰,”父亲长叹了一口气,弗兰最近已经听过很多这种叹气声了,“有什么是不能告诉我的呢?”

    对啊,有什么是不能告诉他的呢?父亲会是那个指使黑石卫袭击商队的人?他会得知加尼尔的身份后就杀他灭口?不,不可能,绝不可能,就算这些事情是自己做下的也不可能是父亲。

    “但是,”弗兰哽咽着说,“我发过誓对此保密。”

    “众神在上,”蒙德深吸一口气,“银松领现在南北受敌,加斯基尔,维尔塔纳人,所有人都等着夺走我们的一切,而我的儿子向其他人发誓不对我说真话。”

    弗兰微微抬起眼帘,他本以为父亲会很生气,但在那张已显得苍老的脸上,只有满溢而出的疲惫和失望,这让弗兰觉得心如刀绞。

    “弗兰,你知道吗,二十年前,你的祖父瓦伊伦在血原之战大获全胜,威震整个威特拉德王国时,我曾一度以为,坐在银松城的黑石王座上,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父亲挤出一丝疲惫的笑,有些无力地说,“可是等到王位战争爆发,等到我自己成为银松城公爵时,你知道我感受到了什么吗?”

    “责任?荣誉?”弗兰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只能低下头小声回答。如果说到银松城的黑石王座,弗兰只能想到这些词。

    “这些当然是有,”父亲苦涩地一笑,“但所谓荣誉,不过是波光粼粼的海面罢了,在那之下,是冰冷又漆黑的深海,我沉入其中,感受到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孤独和无力。”

    “我知道您一定很累……”弗兰哽咽着,父亲确实太累了,他的眼睑浮肿发黑,皱纹似乎一夜间就爬满了他的脸庞。

    “倘若劳累就能解决问题,那我不惜累死,”父亲摇了摇头,“但在这冰冷的深海里,我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徒劳挣扎,等待窒息,”他目光呆滞,声音又轻又苍老,“北地的四周——白海望以东是碎帆海,黑港以西是暴风海,雪吼山脉以北是维尔塔纳人,红河以南是和我们信仰不同的源神教徒……整个世上都没有我们可以依靠的盟友,没有我们可以信任的族群,相反,所有人都对我们虎视眈眈……奥尔顿真的就像一只雪鹰,孤独地腾飞在世界的边境。”

    父亲顿了一会儿,微微抬起了头,“于是我拼命地想,拼命地想,要怎样才能让奥尔顿家存续下去。到最后我终于明白,举世皆敌,我们只能自己团结,”他看着弗兰,似乎努力用和蔼和坚韧盖住疲惫,“你听过很多遍王位战争的故事了,弗兰。你的祖父,两个叔叔和我,我们靠团结赢下了一场几乎不可能赢的战争。雪鹰要想在北地腾飞,要成为北地的王,每一根羽毛都必须竭尽全力,都必须团结在一起。所以,我的孩子,我真的不希望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发誓,父亲,我永远忠于自己的家族,永远珍视奥尔顿的每一份荣誉,”弗兰鼻子一酸,眼泪顺着脸颊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但我也发过誓替人保守秘密,我不能背誓。我只能恳求您的原谅。但请您相信,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沉默了许久,父亲才抬起手,用他有些粗糙的手指擦拭弗兰脸上的眼泪。

    “好罢,我的孩子,我会去告知马多格和乔赛林爵士,你就带上那偷猎者去湾流堡罢。无论遇上什么事情,多和伊恩还有瑟巴尔商量。”

    弗兰用力点了点头,但他恐怕只敢信任前者。他转身离去,快步走过黑石砖砌成的走廊,用力抹了一把眼泪。弗兰不信神,至少没有别的北地人那样信奉,倘若雪吼山脉诸神真的知道降下垂怜,为何自己的父亲会如此饱受折磨?奥尔顿家的一切,无论是辉煌还是苦涩,都是用自己的双手赢得的。但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想向神祈祷,祈祷至少让他的父亲能睡一个好觉,父亲的眼眶又黑又浮肿,眼睛里已经布满血丝。至于维尔塔纳人和灰蛇,弗兰从没奢求过神会给予他们威罚,要对付他们,只能靠自己。

    来吧,你们这些混蛋,弗兰心想,虽然孤独,但奥尔顿可是能撕开北地天幕的雪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