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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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林奈(四)

    “源神在上,我真没白来,”吊眉毛躲在黑石棺后面低声说,“我恐怕看到了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的东西。”

    “我有点在意那具黑石棺,”维尼奥勒低头思索着,“如果这里是奥尔顿一族的墓地,那么摆在那么显眼位置的黑石棺……”

    “‘黑衫’尤格尔格,马尔库斯帝国的黑石卫将军,奥尔顿一族的祖先,”尤莉娅道,“很可能就是他。”

    “他们复活了尤格尔格?”斯帕克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台上。

    “我觉得不像。尤格尔格是大约七百年前的人,许多记述帝国末期的书都或多或少地提到过这个人,在年代上并没有多少争议。即便存在误差,顶天也就是一两百年,”尤莉娅低声道,“可是他刚才说‘越过两千年’,黑袍人也说过‘让你等了千年之久’,从时间上推算,那个黑发男人不会是尤格尔格。”

    “可你刚刚不是才说那具石棺里很可能就是‘黑衫’?”斯帕克一愣。

    “可惜暂时没别的容器,先将就用这具躯体……”林奈重复着那个黑袍人的话,“说不定……躯体是尤格尔格,但是意志……呃……或者说灵魂,是其他人?”

    林奈觉得自己有些语无伦次,这个晚上所看到的很多事情都没办法用他所知道的那些语言来表达。

    “有道理。”斯帕克点头认同。

    “那这具躯体,现在是谁的意识呢?”维尼奥勒道。

    “尤里诺恩,”尤莉娅道,“那个黑袍人这样称呼他。”

    “没听说过。”吊眉毛一脸茫然,几个人也都是面面相觑。

    “当然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比你们所知的历史还要久远。”

    林奈心头一紧,他缓缓抬起头,漆黑的阴影几乎吓得他窒息。只是一眨眼的瞬间,黑袍人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正直直地盯着他。

    黑色的风帽下是一张年轻瘦削的脸,看上去二十出头,肤色白到发青,没有一丝血色,额前几缕淡金色头发,眼眶中的瞳仁呈诡异的亮银色,似乎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嘴角带着一抹微笑。

    斯帕克兄妹和白鸢尾骑士团的骑士们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伴随着一阵利剑出鞘的声音,骑士们迅速将黑袍人围在中间。但林奈不敢动,那黑袍人一直盯着他,数十把短剑闪烁着点点寒光,黑袍人却看都没看一眼,他的微笑仿佛既是自信,又是轻蔑。

    “沾血的脚印,雷击的尸体,我留下了那么多警告,”黑袍人悠悠地说,“你们怎么还敢跟进来?”

    “谁会被你那些东西吓到。”斯帕克回敬,但他眼神严肃,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听起来你很有勇气,”黑袍人甚至连头都没回,“那也就是说,如果我要在这儿把你们变成一堆和那些强盗一样的尸体,你也有办法带着你的朋友们全身而退啰?”

    “谁变成尸体还说不定呢。”斯帕克低声说,他猛地突前一步,朝着黑袍人的后背刺出利剑!

    白色的符文在黑袍人身边如花般绽放,短剑刺到那发光的纹路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激鸣。斯帕克连刺数剑,却连男人的黑色长袍都够不到。那些白色的光带仿佛活物,总能在斯帕克剑尖所指的位置绽开。

    “我看你还是省省力气罢,”黑袍人嘲讽似的一笑,“你现在好像还奈何不了我。”

    斯帕克没有答话,他横跨一步,试图从另一个方向发动攻击。但还没等红发青年举剑,脚下的冰面仿佛活过来一般,数根粗壮的冰锥猛地从四周如荆棘般刺出!但尖刺没有伤到斯帕克,只是将他困在冰锥的间隙中,年轻人用力挣扎着,却丝毫动弹不得。

    “勇气也好,热血也罢,这些本算不上坏东西。但如果和愚蠢结合到一起,那就是致命的,”黑袍人淡淡地说,“我看你兴冲冲地把其他人带进死地,好像也没本事保他们安全。你难道不觉得,是你愚蠢的热血害了所有人?”

    斯帕克没有答话,他还在徒劳地扭动着,试图从冰锥中抽出身子,但手脚都被卡住,让红发青年根本使不上劲。

    “放开他,”吊眉毛脸色一沉,紧紧握住手中的骑士剑,“我们都是自愿跟来的。”

    “嚯,可能吧,你确定每个人都是自愿跟来?”黑袍人微微仰头,斜眼看着尤莉娅。

    “他是我哥哥。”女孩儿没有正面回应。

    “那真遗憾,你挺聪明,可你哥哥是个刚愎自用的蠢蛋,”黑袍人耸耸肩,“无视警告的愚蠢就得付出代价。”

    冰锥上忽然长出一根尖刺,从斯帕克的左脸划过,猩红的鲜血顿时沿着冰棱流了下来。

    “我就这样一点点把他削掉好了,直到剔成白骨,”黑袍人微微一笑,“而你们,就在这儿慢慢欣赏。”

    眼前这个黑袍男人并无杀意,林奈有这样的感觉,但冰冷的恐惧还是让他几乎喘不过气。那双亮银色的眼睛,仿佛是无穷无尽的深渊,让人看上一眼就觉得要被浩瀚的世界碾为尘土。男人的眼神空空如也,似乎一切都不配入他的双眼,却又好像包含了整个世界,所有东西都已被他理解。

    这种威压,对,如果非要说的话,这才是真正的神。

    大团长伯特兰猛地一拍地面,然而片刻的寂静后,他却只能迟疑地抬起那只裹着手套的手。

    “你在想什么啊?”黑袍人笑了起来,“为什么外面那个白袍垃圾用不出魔法了,你们还不明白?在我面前魔法比赤手空拳还要无力!”

    其他人刚准备举起手中利剑,却都在一瞬间愣住了。

    无数淡蓝色的微光在空气中闪耀,穹顶之下忽然凝聚出万千冰矛,齐整整地指向骑士们,连一直沉稳的维尼奥勒也瞬间面如土色。如此密闭的空间,如果这漫天冰矛齐射,将是一场无人幸免的死亡之雨。

    “别激动,尤里诺恩,我刚刚只是做做样子,你知道我对蠢蛋……尤其是要拉着别人一起犯蠢的那种比较反感,所以想让这小子长点记性,”黑袍人无奈地摊摊手,“今天死的人已经挺多了。”

    “知道太多,他们。”高台上的黑发男人微微皱眉。

    “无所谓,他们今天看到的这些没多大用,说出去也没人会信,其他人反倒会觉得他们疯了,”黑袍人轻声一笑,“不做任何考证,仅凭个人经验做判断,超出认知的一律予以反对和嘲弄……你放心,无论哪个时代,我们那时还是现在,大多数人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维尼奥勒的声音微微颤抖。

    “如刚才所说,告诉你了有什么用呢?你们一样不知道。省省吧,趁着你们现在都安分一点儿,也该我问两句了,”黑袍人一步踩上林奈面前的黑石棺,蹲下身子直直地盯着他,“年轻人,你为什么胆敢跟进来?”

    林奈瘫坐在地上,根本说不出话,眼前的黑袍男人散发出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威压。寒冷的冰面冻得林奈双腿疼得几乎失去知觉,但他不觉得冷,反而是自己的心脏似乎都要在那双亮银色眼睛的注视下结冰了,恐惧从胸口蔓延到全身,让他只能不停发颤。和那个白袍巫师不同,那个疯子只是让林奈体会到近乎死亡的恐惧,而在这个男人面前,死亡都只是一种解脱。

    想要逃走,身体却像陷入冰冷的深海一般使不上劲,那双眼睛仿佛将人彻底洞穿,只能在恐惧的漩涡中慢慢窒息。

    “你是个胆小鬼,却有个力所不及的梦想。你拼命苟活,告诉自己活下去才有希望,奢望着有一天能实现它,却发觉自己离它越来越远,对么?”黑袍人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本不敢跟进来,驱使你鼓起勇气的是对力量的贪恋。你认识到自己一事无成是因为无能,所以你想去触及那些神秘的力量,期待能依靠它们做到自己曾做不到的事,我说的可对?”

    林奈从没有分析过自己,但他只觉得黑袍人的话他都无法反驳,他怎么会对自己如此了解?

    “但是,”黑袍人忽然一顿,“魔法的本质是等价交换,你需要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高昂到,你不得不犹豫的代价。”

    是么?林奈不觉得,洞穴口那个白袍巫师,他肆意地挥洒力量,把自己当做狗一样践踏,他付出代价了吗?没有。不错,他最后确实是死了,但那不是他力量太强的代价,恰恰是因为他的力量还不够,所以败给了更强的人。力量没有代价,力量就是一切的标尺,拥有越强的力量就等于拥有越多的权能,只有弱小的人才会失去一切。

    “你果然还是不懂,”黑袍人摇了摇头,“为了你那空洞的梦,为了你想要的力量,你能付出到什么程度呢?”

    我的一切,林奈心想。

    “那是因为你还没失去过一切,”黑袍人忽然朗声笑了起来,“人只能感觉到自己的痛苦,所以常常觉得自己是最可怜的,自己是失去最多的,别人的苦痛怎么看都是做戏——这倒不是因为自私,只是他们真的无法理解别人的苦痛罢了。”

    我还有可以失去的东西么?林奈心中苦笑,除了这条命。

    “你跟很久之前的我很像,小子,”黑袍人幽幽地说,“一具残躯,一个空想,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如果有机会再见,希望那时你已经有觉悟了,”他微微一顿,“失去一切来换取一切的觉悟。”

    说罢,黑袍人抬起右手,最准林奈的额头,“或许是出于保护你,有人封存了你一小段记忆……作为你这次勇敢冒险的回报,我就帮你揭开一点好了,”他忽然诡异一笑,“就一点点,百分之一左右吧。”

    林奈一惊,这个黑袍男人竟然连自己缺失了一小段记忆都知道!他猛地回过神来,刚刚和这个黑袍人的“交流”,自己根本就没说过一句话!

    一阵剧痛忽然打断了林奈的思绪,他觉得仿佛有一柄巨斧将自己的头颅整个劈开,然后把烧红的铁片狠狠摁进大脑!仿佛要炸裂的疼痛迫使林奈狠狠抓扯着头发、蜷缩在冰面上大声惨叫,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火,到处都是火,漫无边际的火海,仿佛最深的地狱。暗红色的鲜血在自己眼前缓缓晕开,勾出一个诡异的图案,十二个填充着不同纹样的圆圈围成一个大圆,仿佛一朵凶戾的花。

    十二圆纹章。

    似乎要将身体都烧焦的灼热和剧痛中,林奈只觉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