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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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奥恩斯(下)

    云堡空阔的大厅阴森森的,连火把都没有点,两人的脚步声在漆黑的立柱之间幽幽回响。黯淡的月光从正面的玻璃镶嵌窗里透射进来。彩窗上,七位天使环绕空中,共同捧起圣剑“银灰”,圣女阿米丝半跪于山巅,高抬双手,接下源神的馈赠。彩窗正下方,高台上的雄狮王座背对月光,只能看到一个漆黑的影子,宛如埋葬无数过客的墓碑。

    轻微的咳嗽声从高台上传来,奥恩斯这才惊觉汉弗莱·贝尔曼斯国王就坐在王座上。

    “陛下,”奥恩斯单膝跪地,“这是埃尔斯,他将在我前往北方期间代理王冠之棘队长。”

    国王沉默了一会儿,或许是在打量埃尔斯。他的整个身子都隐藏在雄狮王座的阴影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嗯,不赖,”汉弗莱国王的声音沙哑到有些虚弱,“他叫什么名字?”

    奥恩斯一愣,和埃尔斯对视一眼。

    “埃尔斯,奥恩斯伯爵刚刚已经说过了,”一个漆黑的人影从王座旁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我的陛下哟,这么晚了,您至少该让仆人把灯点上。”

    黑影轻轻打了个响指,石柱上的火把竟然“嗖”的一声同时喷出火舌,阴暗的云堡大厅顿时明亮起来。

    汉弗莱国王一身酒红色天鹅绒长袍,披着白色毛披肩。他身形羸弱,坐在巨大的雄狮王座上显得很不相称,细瘦的脖子似乎已经快要支撑不起他颧骨高凸的头颅,稀松凌乱的红棕色头发外箍着金色王冠。国王半闭着眼,没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

    “蓝火”维瑟站在王座旁边,他个子偏高,肃穆的黑色长袍一直笼住脚尖,袖子宽大得像千眼塔里的杜兰大学士,拉起的风帽遮住了脸。他是国王的宫廷法师兼间谍总管,在国王枢密院占据两个席位,这在整个威特拉德仅他一人。

    这是什么该死的巫术,奥恩斯心想,简直是异端。(注:由于威特拉德北方有许多信仰原始宗教的北地人,而且和源神教廷在圣女阿米丝的问题上存在分歧(源神教廷认为源神不会将圣剑赐予女人),所以威特拉德的宗教氛围相对宽松,国王有权任命主教,巫师也被允许存在。)

    “嗯,埃尔斯,不赖,”国王甚至连眼皮都没抬,“盾堡就暂时由你看管罢。”

    “我的剑为您效劳。”埃尔斯面无表情地闭上眼睛,单膝跪地。

    奥恩斯知道,国王不信任王冠之棘,尤其是弗拉维斯叛乱发生过后,王冠之棘几乎等同于盾堡的驻军,只负责守住圣剑山的半山腰,国王身边的侍从都由“蓝火”维瑟一手安排。这个巫师并不来自王国内某个家族,而是在王位战争前后忽然出现在汉弗莱国王身边,这使得他的立场和目的扑朔迷离,汉弗莱国王这些年虚弱了很多,奥恩斯不得不对此担心。

    “另外,奥恩斯,”国王有气无力地说,“你这次去北方,只需要终结蒙德和希格尼特的战争就行了。”

    “我正是为了调解战争而去,陛下。”

    “不,不是调解,是终结。”

    “终结?”奥恩斯一愣。

    “意思就是,我不管他们为什么打起来,都必须给我立刻罢手,全当无事发生。”

    “可是陛下,”奥恩斯吞吞口水,“希格尼特公爵指控蒙德公爵的军队越境,并且袭击了他庇护下的商队……”

    “蒙德也来信说这纯属污蔑,我不知道谁是真的,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没这支商队希格尼特照样有饭吃有衣穿,”国王换了个姿势靠坐着,把脑袋耷拉向另一边,“就算蒙德把希格尼特的女人带上床我也不关心,我不想在枢密院再听到这件事。”

    “陛下,这样太过草率,”奥恩斯有些急切,“如果不把事情调查清楚,两位公爵肯定都会不满……”

    “我去他妈的不满!他们整个就是闲的!”汉弗莱忽然尖声咒骂,他瘦弱的身子用力前倾,好像把内脏都要吐出来,“我本来就说不管不管,让他们像居伊和雷蒙那样,那两傻子能在梅尔河打两年,他们在红河打二十年我都不在乎!是你,奥恩斯,还有那该死老杜兰,你们嚷嚷着北方打起来维尔塔纳人又要如何如何。那好,我现在就让你马上去把北方的事情解决了,还要怎么样?调查调查,然后又是两堆各执一词的告状信让我看?你去告诉蒙德和希格尼特,如果他们确实闲得发慌,我马上让维瑟去把他们两的脑袋取回来,挂在凯旋城的妓院里,我看他们还无不无聊!”

    “我很乐意,”维瑟阴阴一笑,“只要您下令,我立刻就动身,我的陛下。”

    我的天哪,奥恩斯心想,这就是你教给国王陛下的东西?

    “陛下,”奥恩斯深吸一口气,狠狠地盯着维瑟,“这件事必须要谨慎。现在希格尼特公爵和蒙德公爵都希望与王室联姻,这恐怕才是这场战争的起源。把究竟是谁挑起战争调查清楚,也有助于您在联姻这件事上的判断。”

    “这个不劳你费心了,”汉弗莱又靠坐回去,目光呆滞,“伊蒂丝的婚事我已经决定好了。”

    “决定好了?”奥恩斯再次一愣,白天的枢密院会议上不是还说等等再看吗?

    “伊蒂丝将嫁给蒙德的儿子,”汉弗莱扭头看着维瑟,“那小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伊恩·奥尔顿,我的陛下。”维瑟躬身回答。

    “陛下,我无权干涉您怎么决定伊蒂丝公主的婚事,也无权过问您做决定的理由,”奥恩斯低声说,“但希格尼特公爵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这是对他家族的侮辱……”

    “解释?有啊,”汉弗莱国王抬腿一踢,一条遍体鳞伤的蛇落在奥恩斯面前,还在微微蠕动,“我拿一只鹰和一条蛇斗了斗,结果鹰把蛇折腾成这样。既然鹰赢了,那就代表是奥尔顿赢啰。啊,我真后悔,如果一开始抛金币决定还更方便些。”

    “陛下……”奥恩斯觉得自己此时无比像那条在地上无助蠕动的蛇,“希格尼特公爵恐怕不会接受这样的解释……”

    “那他还要怎么样?我得承认他家徽上有两条蛇而我只用了一条,因为我最近炼金需要很多蛇胆,没多的蛇了,”汉弗莱耸耸肩,“你这次去北方,就带口信给蒙德,告诉他伊蒂丝将会嫁给他儿子。”

    “带……带口信?”奥恩斯一愣,“陛下,这样的事情我认为需要一封正式的信。”

    “不都差不多?反正要说的事情都一样,”汉弗莱有些不耐烦,“你就告诉蒙德,让他儿子跟你们一道回凯旋城,然后就可以把伊蒂丝带走了。”

    奥恩斯呆呆地站在原地,他已经无话可说了。

    “你这疯子!我决不允许你把我女儿嫁到北地那些异教徒那儿去!”

    女人咒骂的声音忽然从大厅侧面传来,伴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佩琳妮王后提着米黄色烫金镶边的大裙子、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头上的小王冠闪闪发亮。她盘起深褐色的长发,身形瘦削,脸色苍白,碧绿的双眼中似乎能喷出火光。

    “你要那么不放心,那也跟着去银松城呗,”汉弗莱瞥了她一眼,“我也正好耳根清净。哦,我想起来了,哈薇丝死了好些年了,要不你干脆直接嫁给蒙德好了,我是无所谓。”

    “你疯了,你疯了!”王后浑身颤抖,“我哥哥当年怎么会支持你这样一个疯子当国王!他现在和居伊·泰尔弗打了两年多,你连一个屁都不敢放!”

    “我能有什么办法?”汉弗莱摊了摊手,“乔安也天天在枢密院嚷嚷泰尔弗当初支持了我,如果我非要做什么,我只想把你和他的舌头都给割了。”

    “那伊蒂丝呢?她可是你的女儿!”王后大声质问,“你就把她扔到又冷又野蛮的北地去?”

    “女儿?”国王愣了一小会儿,随后大声怪笑起来,像是无数乌鸦乱鸣,“哈!疯女人,她出生的时候,我恨不得把她的肚子剖开,把心脏陈列在我的炼金室里!你知道她出生意味着什么吗?”汉弗莱狠狠地指了指自己的脸,“意味着我还要跟你上床,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王子!我妈让乔安拿剑逼着我,逼着我和你生一个王国的继承人!”

    “疯子,疯子!我要带伊蒂丝回月狼城!”王后面色惨白,她一摇一晃地向前走,忽然快步冲上雄狮王座前的阶梯,一边大声尖叫一边拼命抓挠汉弗莱的脸,奥恩斯赶紧冲上去试图将她拉住,埃尔斯则面无表情的一动不动。

    “这女人疯了!”国王一边捂着脸一边咒骂,“维瑟!把她带走!”

    “遵命。”维瑟甚至还悠闲地鞠了个躬,然后伸手抓住佩琳妮的手腕。巫师苍白的手臂力气很大,一把将王后拖到了一边。

    “你这该死的巫师!”王后挣扎着想要打他一个耳光,另一只手却又被抓住。

    “您需要休息,佩琳妮王后。”维瑟彬彬有礼地说,然后连拖带拉将王后拖了出去,尖锐到凄厉的咒骂声在冰冷的大厅石柱间久久回响。

    “陛下,我……”奥恩斯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都别说了,奥恩斯,按我说的做。”国王又躺倒在王座上,看上去身心俱疲。

    “陛下,我必须得说,维瑟这个人……相当危险。您得和他保持距离。”奥恩斯沉默了好一会儿,终究决定直言不讳。维瑟的立场和动机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任由这个巫师这样下去,这个王国都会毁于一旦。

    “危险?我不觉得,”汉弗莱国王微微一笑,但他的眼睛依旧了无生气,“他简直替我排忧解难,你也看到了,连拖走疯女人这种脏活累活都肯干。”

    疯的恐怕不是佩琳妮王后啊,奥恩斯心想。

    “马尔库斯帝国的末代皇帝乌尔巴努斯,宠幸他的皇后克劳狄娅,听信她的挑拨,最终导致以‘黑衫’尤格尔格为首的将军和总督们纷纷叛乱,”奥恩斯低声说,“陛下,这是前车之鉴。”

    “你是说我对维瑟就像乌尔巴努斯宠幸皇后?”国王耸耸肩,“得了吧,维瑟可没那么诱人的胴体。”

    “但他有更吸引人的东西,陛下,”奥恩斯盯着他,“他的炼金术,和他的巫术。”

    “我觉着学那些东西挺实用,你刚刚也看见了,它至少能用来点灯。”

    可是你没能学到,奥恩斯心想。他以前曾听“符剑”布莱尔说过,一个人能不能使用巫术,是生下来时就已经决定的事情,接下来只是那些能用的人学习怎么用。而对于那些血液注定了不能用巫术的人而言,再怎么学都没用,汉弗莱国王显然属于后者。

    国王曾兴致勃勃地给枢密院表演过空手点燃火盆,但当他在火盆前手舞足蹈的时候,奥恩斯听见维瑟嘴里念念有词。

    那巫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而国王却对他信赖有加。

    “巫术治理不了王国,陛下。”奥恩斯说。

    “治理王国?”国王歪头看着他。

    “对,治理王国需要的是耐心、仁慈和智慧。”

    “很遗憾,听上去我都没有,”国王无奈地摊摊手,“而且,我为什么要治理王国?”

    奥恩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一个国王问你他为什么要治理王国的时候,你到底要怎么回答他?就像屠夫问你他为什么要切肉,骑士问你他为什么要上战场一样。

    他不是不知道,而是根本就不想。

    “都是谁想让我当国王呢,奥恩斯?”国王忽然发问,“没错,我的母亲贝尔塔,盖伊死了,我作为她的亲生儿子才能加冕。还有我外公米隆·泰尔弗,他把我扶上王位,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乔安派来当掌玺大臣,趁机控制枢密院和凯旋城。对,还有雷蒙·伯索尼德,他也来掺和一脚,于是他妹妹成了王后,他叔叔成了财政大臣。啊,还有灰影城的希格尼特,不惜背叛他的领主也要支持我,于是他获封公爵,冈瑟坐上军务大臣的位置。听听看啊,奥恩斯,多不错,好像每个人都支持我成为国王,”汉弗莱冷冷一笑,“除了我自己。”

    他的最后一句话又轻又缥缈,仿佛满是空虚和凄凉。

    奥恩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国王微微仰头、双目无神的表情,和之前在圣剑山阶梯上的埃尔斯如出一辙。

    “陛下,盖伊是私生子,您本就应该继承王位,”奥恩斯僵硬地说,“君王之权由源神所赐,您成为国王是神所决定的。”

    “盖伊是私生子……奥恩斯,你在凯旋城三十年了罢,还教过我俩剑术。你会觉得他是私生子?”

    “十五年前贝尔塔太后就调查清楚了,盖伊出生的时候芙洛拉难产,母子都没能救活。艾夫加国王伤心过度,把一个私生子带回宫廷,装作盖伊王子。”奥恩斯说,“老国王和她约定不拆穿孩子的身世,但也不让他继承王国,但艾夫加国王病逝后,盖伊却妄图继承王位,贝尔塔太后是不得已发动王位战争。”

    “我母亲说的话……行吧,”汉弗莱似笑非笑地靠坐着,“那我带上这顶王冠,又得到了什么?”

    “您得到了整个威特拉德。”

    “得到了整个威特拉德?”汉弗莱耸耸肩,“不,威特拉德归几个闲的发慌无聊透顶的公爵管辖,我只不过有国王直辖领罢了。这些蠢货的爪牙在梅尔河、在红河打打杀杀,还把他们的唇舌派到凯旋城来争吵不休。我什么都没得到,奥恩斯,除了这些乌鸦一样烦人的重臣和一出又一出闹剧。”

    “陛下,这是国王的责任!”奥恩斯有些激动,治理封地,斡旋封臣,这本就是国王该做的事情,他怎么就不懂呢?

    “我凭什么背负这个烦人的责任!”汉弗莱猛地一拍雄狮王座的扶手站了起来,但他的身形依旧羸弱不堪,“奥恩斯,为了让我坐在这该死的铜椅子上,我母亲让我对我的兄弟开战!为了让我娶伯索尼德家那个疯女人,她把艾芙琳从千眼塔上推下去摔死!王位战争里要不是那个叛徒弗拉维斯,我差点死在红河岸边!等我流干眼泪回到凯旋城,等待我的就是一群争吵不休的重臣和一个麻烦不断的威特拉德!你知道吗……我回到云堡的时候,我姐姐哈薇丝写了一封长信给我,说我冷血,说我贪婪,说我狡诈,然后发誓她今生都不再见我!连她的尸骸都不肯回到凯旋城!为了你说的这个责任,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这破烂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他猛地抬起双手,连拉带扯地取下王冠,用力扔在地上。黄金王冠连带着几缕头发从阶梯上滚落,发出冰冷而清脆的响声。

    奥恩斯怔怔地看着他,三十出头的汉弗莱看上去比他这个五十多岁的人还要苍老。他知道,王位战争以前,汉弗莱还不必承受王国之重的时候,曾痴迷于艾芙琳——一个普普通通的宫廷侍女。王子常常拿着鲁特琴偷偷跑到云堡背后的花圃给女孩儿唱歌,他的歌声清脆婉转,好听极了。然而,当贝尔塔决定让汉弗莱与伯索尼德家联姻的时候,艾芙琳的悲剧就已经不可避免。

    国王平复了一下情绪,微微发抖的身子缓缓站直。

    “现在好了,奥恩斯,艾伦已经十一岁了,再过五年……不,其实他现在就能继承王位,只要有人摄政。不管我是病死还是被杀死,威特拉德都不会没有国王了,”汉弗莱轻声说,他的脸上挂着一抹悲哀的笑,“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现在我全部的心神就只有那一间小小的炼金室。去北方把事情解决了,奥恩斯,我尊重你的忠诚,但算我求你,别再来……打扰我了。”

    说完,国王从雄狮王座侧面蹒跚着离开,空虚的悲伤似乎把他整个人都压弯了下去。大厅里陷入死寂,只有火把燃烧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

    “走吧,埃尔斯。”奥恩斯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该对埃尔斯说什么。这个年轻人第一次看到效忠的国王是这般疯狂,他心里会有什么看法,奥恩斯根本不敢往下想。

    埃尔斯没有答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抬头看着王座背后玻璃镶嵌窗上盘旋的七天使。

    角落里,似乎有人轻轻打了个响指,大厅中的火把霎时熄灭。月亮的清辉如水般倾泻而入,皎洁的月光下,翻倒在地面的王冠泛着冰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