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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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奥恩斯(上)

    夜晚的风掠过圣剑山的山腰,让奥恩斯觉得有些冷,他正带着埃尔斯前往圣剑山顶的云堡面见汉弗莱国王。

    传说七百多年前,源神的七天使正是在这座山的山顶上,将圣剑“银灰”授予了圣女阿米丝,不过七百年后,那些传闻中的遗迹早已不复存在。清冷的月光下,耸立在圣剑山巅的只有汉弗莱国王的云堡和千眼塔,从半山腰的盾堡前往山顶,是漫长的三百级岩石台阶。

    “奥恩斯大人,”埃尔斯跟在后面开口了,“让我代理王冠之棘队长……会不会有些草率?”

    “哦?”奥恩斯没有回头,“为什么?”

    “我的出身的确是个问题……骑士们恐怕对此会相当不满。”

    “我原本以为你不在意这个。”

    “我是不在意,但其他人很难说。”

    “不是很难说,是肯定有很多人不满,这些少爷们在他们父亲的城堡里颐指气使惯了,比如说莫卡尔,”奥恩斯微微一笑,“但无所谓,我只看重实力,你的身手确实压其他人一头。”

    “话是这样……但太多的人不满,”埃尔斯低声说,“最终会导致王冠之棘内部不稳。”

    “王冠之棘本就只需要实力和忠诚,出身在这里一文不值,”奥恩斯停下脚步,“倘若真有很多人对此不满,那错的也不是你我,而是这些人自己。在我的观念里,只有错的向对的妥协,没有少数向多数妥协。”

    埃尔斯不再说话,银色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神,奥恩斯看着年轻人有些瘦弱的肩膀,低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继续往上走。

    “我三十岁时开始担任‘黄金之盾’,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了,”奥恩斯说,“你今年多大?我记得好像是二十岁罢。”

    “二十一。”埃尔斯低声回答。

    “二十一,在王冠之棘里确实非常年轻,但你和霍格尔的资历却比绝大多数人深。我现在还记得七年前,布莱尔就推荐你们三个小孩子加入王冠之棘时的样子,”奥恩斯微微仰起头,“足够的资历,足够的实力,你们继任‘黄金之盾’理所应当。”

    “继任?”埃尔斯一愣。

    “是啊,继任。我老了,埃尔斯,老到有时候爬这三百级阶梯都觉得累。即便我还挥得动剑,我也不知道我还能护卫汉弗莱陛下多久,”奥恩斯长叹了一口气,“在我看来,你和霍格尔是最有希望继任‘黄金之盾’的人,而幸运的是,我对你们两都还算满意。”

    “我们两?我觉得霍格尔也许更适合点。”

    “哈,你也不用谦虚,在我看来你们各有各的好处。所以我之前就决定,今天你和霍格尔两人中获胜的那一个来代理队长职务,另一人跟我去北方,”奥恩斯放慢了脚步,他已经觉得有些累了,“‘黄金之盾’同时也必须在枢密院任职,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我想借这次的事情,让你们熟悉如何管理王冠之棘和参与处理王国事务。无论今后你们谁坐上‘黄金之盾’的位置,我都希望你们两能通力合作。”

    “……我以为您对队长职务另有安排。”

    “曾经确实有,我很早就在物色年龄合适的人选,并且一度有过两个非常合适的选择。那两个人你应该都是认识的:弗拉维斯·康提和你们的养父布莱尔。”

    身后的脚步声忽然停住,奥恩斯转过身子,埃尔斯正呆呆地愣在原地。

    “确实就是他们,弗拉维斯实力超群,布莱尔也是王冠之棘里数一数二的高手,而且正直仁厚。只可惜……他们的结局你也知道。”

    弗拉维斯·康提来自国王直辖领的小贵族、夜鹰堡的康提家,在十五年前的王位战争中一战成名。年仅十七岁的他在地狱血沼般的红河畔如同恶魔降世,单枪匹马杀透“暴风”瓦伊伦的包围,救出汉弗莱国王,他因此获赐全身镀金板甲和风暴雄狮纹样覆面盔,这是连奥恩斯都未曾有的荣誉。然而七年前,也就是埃尔斯三人刚刚被“符剑”布莱尔推荐进入王冠之棘的那年秋天,弗拉维斯便被指控在谋划一场凯旋城内的政变,王冠之棘不得不倾巢出动去对付这位曾经的英雄。最终,弗拉维斯和他的野心一起在熊熊烈火中烧成灰烬。

    “符剑”布莱尔曾是一名无地骑手,通过参加比武入选王冠之棘,他最负盛名的是那把爬满了藤蔓一般符文的长剑。布莱尔谦逊随和,终身未婚,但在十年前收养了埃尔斯、霍格尔和佩赫娜三个孩子,后来还推荐他们加入了王冠之棘。最终,王冠之棘在剿灭弗拉维斯的战斗中阵亡三分之二,而布莱尔也是其中之一。

    奥恩斯至今不明白,弗拉维斯为什么要谋划政变。那场动乱使王冠之棘遭受重创,凯旋城被烧毁了四分之一,汉弗莱国王更是被吓得两年不敢离开云堡。奥恩斯不敢说自己足够了解弗拉维斯,但他至少敢说,那个沉默寡言的骑士不会是个什么钟情权谋的野心家。

    “弗拉维斯……”埃尔斯轻轻念出这个名字,冰冷的恨意顺着幽幽的语调,在空气中缓缓散开。

    “其实抛开结局不谈,有时我甚至觉得你和霍格尔跟那两个人挺像的。”

    “挺像?”

    “嗯,”奥恩斯点点头,“弗拉维斯和你一样,不太喜欢说话,布莱尔的性情和霍格尔也有几分相似——有时看到你们,我甚至觉得像是看到了他们的影子。”

    “奥恩斯大人,请尽量别把我和弗拉维斯相提并论,”埃尔斯皱了皱眉,“我不了解他,也不知道我们究竟像不像。但我不想提起他——是他害死了布莱尔。”

    “我很抱歉,但你可能误解了我的意思,”奥恩斯长叹一声,“即便弗拉维斯最后走上那样一条路,我也没办法恨他。我曾对他们两寄予厚望,我看他们……就像看我自己的孩子一样,你和霍格尔也是……”他忽然发觉自己说得有些太多了,好像还不到说这些的时候,“我之所以说你们相似,是因为我觉得你也和他一样,有能力继任‘黄金之盾’。”

    “弗拉维斯没有资格,而且……我也没有,”埃尔斯低声说,“奥恩斯大人,我从未想过接任王冠之棘队长,虽然我也许可以代理,但我恐怕永远不会真的接任。”

    “为什么?”奥恩斯有些吃惊。

    “因为……这应该是个很麻烦的工作。”

    “这倒确实,盾堡伯爵是个不世袭的爵位,由历代‘黄金之盾’担任,因此城堡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打理。枢密院顾问则更加麻烦,王国各地的封臣们简直让人焦头烂额,维尔塔纳人、碎帆海的海盗、包括源神教廷的压力……没哪一样让人省心,”奥恩斯微微一笑,“但我觉得你不像是怕麻烦的人。”

    “可我还有些别的事情必须去做。”

    “别的事情?”

    “对,别的事情……远在我和佩赫娜他们来到威特拉德王国之前的事情。”

    奥恩斯多年前曾听布莱尔说过,埃尔斯他们在流浪的日子里吃过很多苦头,或许他们曾经不止三个人,但对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而言,饥饿、寒冷、野兽乃至更多微不足道的东西,都能轻易夺走他们的生命。

    “我知道你们曾受过很多苦,但现在你已经是陛下御前的骑士,那些远去的日子,该忘就忘了罢。”

    “恐怕很难,而且我绝对不会忘,”埃尔斯几乎是有些执拗地抬起头,“请恕我无礼,奥恩斯大人,我们经历过的痛苦,可能比您知道的要更多……可能比您所能想象的,都还要更多。”

    “听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说这种话可真不好受,”奥恩斯无奈地耸耸肩,“埃尔斯,每个人都会历经这样那样的苦难,但你该庆幸你活下来了,你得好好活着,才对得起这份幸运。”

    “我是活下来了,但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我的性命,我能活下来,是拜很多人的死去所赐。”埃尔斯垂下头,几乎是在嘶哑的咆哮,“如果我对他们的死不闻不问,如果我不让害死他们的东西血债血偿,那我根本不配活着。”

    “血债血偿?”奥恩斯一愣,埃尔斯不会蠢到向饥饿和寒冷开战,“害死你朋友们的难道是人?”

    “倒也不是。”

    “不是?那是……”

    “是神。”埃尔斯抬起头,轻声说。

    奥恩斯的瞳孔猛地收紧,他要向神……宣战?

    “放心好了,奥恩斯大人,”埃尔斯悠悠地说,“不是你们所信奉的那个源神,而是一群实实在在存在于世上的……蝼蚁般的神。”

    年轻骑士面无表情地看着月亮,空洞的双眼里倒映出破碎的月光,银色的发丝在夜风中微微飘动。奥恩斯只能看见他紧咬着嘴唇,鲜血从他咬破的地方汩汩流出。他不能再往下问了。

    “埃尔斯,可能我确实没法体会你的感情,但至少我知道,你努力在保护霍格尔和佩赫娜,”奥恩斯也仰起头,漆黑的夜幕下,一抹弯月撒下黯淡而冰冷的光,“在凯旋城这种地方,除了金钱还有一种通用货币,那就是权力。如果用不好,它会让你如履薄冰,但如果能用好,也能使人更加安全。我知道‘黄金之盾’是个很重的担子,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这对你们的好处。”

    埃尔斯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抬起脚,继续攀登这通往云堡的漫长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