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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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霍格尔(下)

    “各位,”奥恩斯伯爵洪亮的声音忽然穿过大厅,“请各位稍微安静一会儿。”

    伴随着一阵刀叉放在桌上的声音,嘈杂的大厅很快安静下来,骑士们都转头看着高台方向。

    奥恩斯举起酒杯,面带微笑:“首先,我提议让我们一起为今天比武的冠军埃尔斯举起一杯葡萄酒,庆祝他的胜利!”

    骑士们面面相觑,虽说这也的确是比武,但是规模比国王每年举办的骑士比武大会相去甚远。没有奖赏,没有诗人的记述,更没有贵妇人们的观看,充其量只是王冠之棘内部的自娱自乐活动。这样的庆祝历来都是没有的。

    犹豫了一会儿,虽然不少人脸上写着不屑或不满,骑士们还是举起了手里的酒杯。霍格尔也赶紧揩了揩嘴角的黑渣,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来自第二轮出局的失败者的衷心祝贺!”诺维也端起酒杯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埃尔斯没搭理他,而是转头看着佩赫娜。

    “不要勉强。”他一边端起杯子,一边温和地说。

    佩赫娜轻轻点了点头,但还是双手捧着酒杯,把整杯酒一点点喝了下去。从表情上看得出来她有些难受,像是蒙了一层薄霜的脸颊上浮现出两朵浅淡而美丽的红晕。

    “接下来,我要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奥恩斯伯爵放下空杯,表情严肃起来,“在座的很多人可能已经听说了,你们的消息总是很灵……很快我将代表国王枢密院前往北方,调和加斯基尔公爵和奥尔顿公爵最近的一些问题,在我离开期间,”他威严地扫视了一遍大厅中的骑士们,“由本次比武的冠军——埃尔斯代理王冠之棘的队长。”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埃尔斯本人。他有些诧异地看着奥恩斯伯爵,然而老骑士不容置疑的眼神明显不是在开玩笑。

    只有诺维依旧在狼吞虎咽,他抓起一把烤洋葱一股脑地塞进嘴里。

    “所以我专程来巴结你们嘛。”拇指骑士口齿不清地说。

    片刻的安静过后,大厅里嘈杂起来,骑士们议论纷纷。显然对这个决定充满了异议。

    “您一定是喝醉了吧,奥恩斯伯爵?”“快剑”莫卡尔首先表达了不满。

    “我清醒得很,”奥恩斯伯爵瞥了他一眼,“倒是你,弗舍。如果你自认为很清醒,那请你告诉我谁最适合代理这个位置?”

    “您决定让一个平民……一个乞丐出身的人来代理‘黄金之盾’这样高贵的位置?”莫卡尔冷笑。

    “你已经来了两年了,好像还是不太了解这是什么地方,弗舍,”奥恩斯的眼神锐利起来,“这是王冠之棘,是保卫国王的地方!我们要面对的是企图危害国王的人!那么我问你,这些连陛下的姓氏贝尔曼斯都不害怕的人,在座诸位的出身,能吓得住谁?难道我们能指望靠姓氏吓走行刺国王的人?”

    “但让这样的人代理‘黄金之盾’,对整个国王护卫队都是侮辱!对陛下的声望也是侮辱!我们当中也不乏出身与实力兼备的人,比如……”莫卡尔回过头,“高弗雷·加斯基尔大人。”

    “但他在决赛输得相当难看,”诺维把玩着手里的餐刀,“当然,我得承认,比你趴在地上挨踢的姿势还是要好看些。”

    “闭嘴!你这矮个儿私生子!”莫卡尔恶狠狠地回敬。

    “莫卡尔大人哟,你真是一句话戳我两个痛处。但是矮个儿也好,私生子也好,这恐怕都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而你,在对手面前连剑都不敢抬,却是因为你的怯懦。没谁说过骑士必须是高个儿,也没谁说过骑士必须有一对显赫的爹妈,但我们都知道,骑士必须勇敢。”

    诺维站了起来,他的个头确实让人觉得“拇指骑士”的外号名副其实,但霍格尔觉得他足够高大,至少和莫卡尔相比,他堪称巨人。

    “我看你是下午没被打疼。”莫卡尔抓起餐刀,一边咒骂着一边朝大厅这一侧走来,霍格尔也猛地起身,朝莫卡尔走了过去。

    “够了!”高弗雷忽然起身大吼一声,莫卡尔也愣住了,只好呆站在原地。

    “你们都听好了,下午是我输了……而且输得很难看,”高弗雷涨红了脸,低沉的声音不断发颤,脸上的疤痕也跟着微微抽动,似乎说这些话对他而言很难,“现在的我代理这种位置,对我,对‘黄金之盾’的称号,都是侮辱。所以……我同意由埃尔斯代理。”

    说罢,他转身快步走出了大厅。

    奥恩斯伯爵首先为他鼓掌,渐渐地,整个大厅中都响起掌声。

    “现在,弗舍,请你回去坐好,放下餐刀,”奥恩斯伯爵瞥了他一眼,“那东西是用来吃饭的。”

    莫卡尔愣了好一阵子,才用力把餐刀扔在地上,也快步离开了城堡。

    “被打哭的孩子回去找奶妈了,”诺维满意地坐下扭了扭身子,开心地吹起了口哨。

    “你不说不要在王冠之棘四处得罪人吗?”霍格尔低声问他,“怎么还去招惹莫卡尔?”

    “这就叫不做无用功呐,霍格尔大人。像我这样的私生子再怎么讨好他也听不到咱们弗舍大人的一句好话,所以我也省得费口舌啰,”诺维得意洋洋地说,“他再不赶快滚蛋,菜都凉了。”

    霍格尔忍不住笑了,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对埃尔斯和佩赫娜以外的人笑了,这让他觉得面部肌肉有些不太舒服。

    主座上的奥恩斯伯爵掏出一张羊皮纸,开始念随他一同北上的名单,名单并不长,只有寥寥数人,王冠之棘的核心任务毕竟是护卫国王,不可能抽调太多人手,但霍格尔和诺维都赫然在列。

    “得嘞!老兄,咱们可要一同去北方了!”诺维对着霍格尔举起酒杯,示意为这难得的缘分庆祝一番。

    霍格尔还没来得及举杯,一名侍者就走到旁边躬下身子,贴近他的耳朵低声说:“霍格尔大人,外面有人找您。”

    他愣了半晌,赶紧揩了揩嘴,给诺维做出一个抱歉的笑容,然后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有谁会找他呢?霍格尔暗自嘀咕。

    盾堡外漆黑一片,几个燃烧的火盆勉强能提供一点昏暗的光,让人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不远处山崖下的凯旋城上城区朦胧可见,源神教堂尖塔和二层阁楼的黑影树林般挺立,更远处的下城区只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黯淡的屋瓦与街道中交织成一片淡淡的橘黄色光雾。极目远眺,山脉般雄伟的双层巨城墙伏在地平线上,已与夜色渐渐融为一体。

    凯旋城是大陆上最坚固、最繁华、最伟大的城市之一,霍格尔曾听奥恩斯伯爵这样说过,马尔库斯帝国将首都东迁之前,这里一直是那个曾经辉煌的帝国的核心。

    霍格尔从盾堡的大厅走出来的时候,一直在想会是谁要见他,不过直到带着几分凉意的晚风让他打了一个寒颤,也还是没能得出答案。这些年他和埃尔斯、佩赫娜抱团取暖,几乎没有结交过别人,虽然有时他也试着与人交往,但出身始终是这里难以逾越的鸿沟。

    “霍格尔大人。”一声温文尔雅的男中音从背后传来。

    霍格尔回过头,那一瞬间,他差点被吓得叫出声。

    一个比他稍高一点的瘦削男人从城堡高墙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如果他不出声,恐怕任何人都发觉不了他。男人一袭狼皮黑衣,脚蹬黑色皮靴,外面披着一件黑色天鹅绒披风,甚至还拉起风帽罩住了头。他整个人就仿佛黑夜本身,但最骇人的,是那漆黑的风帽下并非人脸,而是一具泛着寒光的铁面。

    那副铁面做工精细,雕出的五官栩栩如生。面具的表情不悲不喜,温和平静,让人看不出一点情绪,更猜不透面具后的人脸,只有那两个漆黑幽深的眼洞,似乎在默默洞察一切。

    “您是……”霍格尔对这个铁面男人有印象,他就是山顶上国王的云堡中的某位贵族,霍格尔甚至还和他见过几次面,但却始终想不起他的名字。

    “尤拉德·奥尔顿,国王枢密院顾问。”男人平静地自我介绍。

    霍格尔回过神来,没错,“铁面”奥尔顿,也就是刚刚诺维提到的银松城公爵蒙德·奥尔顿的三弟,此人在凯旋城一直都是以面具示人。不过更让他在意的是男人的声音,他的声音的确和那面具的表情一样谦和有礼,却毫无情绪。霍格尔似乎有一种幻觉,他甚至觉得就是那具铁面在说话。

    “我刚刚看到加斯基尔和弗舍从里面怒气冲冲地出来,出什么事了?”尤拉德问。

    “他们……”霍格尔不知道该如何表述,“奥恩斯伯爵决定让埃尔斯代理‘黄金之盾’,所以……”

    面具发出了一声轻笑,不过完全没有蔑视的感觉,似乎纯粹就是因为觉得好笑而加重的鼻息。

    “奥尔顿大人,请问您找我……”霍格尔干巴巴地说。他想尽快结束谈话,那面具看得他浑身不自在,他无法确定那幽深眼洞里的目光在关注什么,这让他心里直发毛。

    “奥恩斯伯爵提交的议案上,您将跟随他北上,调解我老哥蒙德和加斯基尔公爵的矛盾。我来到凯旋城担任顾问已经好些年了,也没有怎么和我老哥联系过。”尤拉德伸手拿出一个用金色丝线捆好的小红木盒子递了过去,“我想拜托您前往银松城之后,顺带把这个捎给蒙德·奥尔顿公爵。”

    “乐意为您效劳,我保证它见到奥尔顿公爵之前都不会被打开。”霍格尔双手接过木盒。尤拉德连指尖都用漆黑的手套包住,在已经快入夏的凯旋城里捂得这样严实,霍格尔十分怀疑他是不是患了什么寒病。

    “您的正直名不虚传,抱歉打扰了您的用餐。”尤拉德微微颔首。

    他是枢密院成员,国王的重臣,却比王冠之棘里的那些骑士们谦逊得多,霍格尔心想,而且他忽然反应过来,诺维来到王冠之棘好几年,自己都还记不清他的姓氏,尤拉德却一眼就能认出弗舍和加斯基尔。霍格尔只是不太明白尤拉德为什么把这么私密的差事交给他这个几乎素不相识的人,委托给同为枢密院顾问的奥恩斯伯爵岂不是更合适?难道是为了避嫌?

    当霍格尔准备转身离去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平静的铁面。

    “您对这面具很在意吗?”尤拉德问。

    “抱歉,”霍格尔抓抓脑袋,尤拉德果真是明察秋毫,“只是有点好奇……凯旋城里难得见到有人戴面具。”

    “在哪儿都难得见到有人戴,”尤拉德平静地说,他指了指自己的面具,“十五年前王位战争的时候,大火烧掉了我半边脸。凯旋城的贵族们可不会喜欢这样一张脸。”

    “对不起,我不知道……”霍格尔有些懊恼,他早该想到不会有什么人有这种整天戴着铁面的癖好,这样一问也许正戳到尤拉德的痛处。

    “这副面具不错……我是说……从外面什么都看不出来。”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

    短暂的沉默过后,又是一声轻笑。

    “那不是正好,霍格尔大人。在凯旋城这种地方处处露出表情是很危险的,况且许多东西也无需表现出来。信念不应该挂在脸上,”尤拉德顿了顿,伸出手指戳了戳已经呆住的霍格尔的胸口,“而是应该在这儿。”

    说罢,他转身离去,漆黑的披风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霍格尔在原地愣了半晌,他本是说从外面看不出尤拉德脸上有伤,不过铁面似乎会错了意。然而最令他惊讶的是,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