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响
字体: 16 + -

第八章 林奈(上)

    “你到底还是来了。”斯帕克咧嘴一笑。他一直就这样,不管有多愤怒,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我本想阻止你们,但既然阻止不了,也就只能尽力把它做好了,”林奈低下头,“如果你们三个都死在强盗手上,我在威德不也一样活不成。”

    “早这样想不就好了?”斯帕克笑着拍拍他的肩,“我之前就说过,我们不来解决强盗,就只能等着被解决。”

    “那你至少应该为打人道歉。”尤莉娅抄着双手,面无表情地说。

    “抱歉啦,我当时是气坏了。”斯帕克只好苦笑着抓抓脑袋。

    话是如此,但林奈本来还是不打算加入他们。那天晚上和斯帕克争吵过后,他躺在小木屋那张硬得硌人的床上想了很久,想到了他的父母、他曾经的家和那段遥不可及的过去,他甚至一度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会跟斯帕克他们来送死。无论多难受,无论多懦弱,他都要活下去,直到追回那段他失去的记忆。

    然而之后的两天,四个年轻人出去伐木的时候,除了一向沉默寡言的尤莉娅没什么变化,以话痨著称的斯帕克一直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小奥布里也只能一脸尴尬地一会儿看看斯帕克,一会儿看看林奈。

    他被孤立了,像被关进了冰冷而尴尬的牢笼。林奈本以为自己对孤独早就习以为常,但他没想到这种感觉还是出乎意料的难受。其他人的沉默,和他们淡漠的目光,仿佛是夹杂着雪花的寒风,吹得他连骨头都冻得刺痛。尤其当他想到自己可能会这样永远被其他人孤立,那简直是判他死刑。

    最后他艰难地走到屋里那扇永不打开的木门前,颤声告诉里面的黑衣男人,自己要离开一阵去对付强盗。不出意外的,里面只是传来一声淡漠的“嗯”。

    确实啊,那男人毕竟不是他的父母,只会在他想要去找回自己的过去时粗暴地阻止他,而对其他事情一概不闻不问。如果是爸爸妈妈的话,一定不会让他去参与这么危险的事情吧。

    “说起来,胖子,”林奈问,“老奥布里会同意你来对付强盗?”

    “我老爹啊……”小奥布里无奈地笑笑,“他表情不大好看,但又没什么理由不让我来,我老妈倒是哭哭啼啼地抱怨斯帕克。不过好在最后他们还是没拦我,”胖子拍了拍胸脯,“喏,她把我老爹以前应召时穿的皮甲翻出来了,虽然有些小就是了。我想他们虽然担心,但终归觉得没更好的办法了吧。”

    是吗,爸爸妈妈会这样想吗,那个男人是这样想的吗?他会担心?不,他不会。

    林奈忽然苦笑两声,把小奥布里吓得一愣。

    不过这一次,他们的运气似乎格外好,斯帕克和尤莉娅两人比林奈预想的要神通广大得多。兄妹俩居然从家里翻出来四柄短剑和一把猎弓,几个人摸黑靠近强盗落窝的洞穴,尤莉娅仅凭火把的位置,就在三十步开外拉弓,将放哨的强盗一箭放倒,然后放火点燃了洞穴外的帐篷。当两个赤身裸体的倒霉蛋咒骂着从里面爬出来的时候,早已蹲守在旁边的斯帕克兄妹便干净利落地将他们抹喉。

    林奈和小奥布里全程作为观众参与,这让他不得不怀疑这对刻意隐瞒过去的兄妹究竟是什么来头,尤其是尤莉娅,当她熟练地用短剑切开强盗的喉咙时,被细密的血雾喷了一小半脸,但女孩儿冰蓝色的眸子连眨都没眨。

    “比我想的要简单得多嘛,这些傻子根本想不到猎物会把猎人吃了,”斯帕克轻蔑地笑笑,他捡起一块还没烧干净的粗麻布,揩去短剑上的血迹,“不过接下来……”红发青年看向发出幽幽火光的洞穴,“就是比较麻烦的部分了。”

    天早就黑透了,帐篷还未燃尽的几撮余火发出黯淡的光,薄薄的积雪隐隐发亮。天空中下着小雪,雪吼山脉如同一个巍峨的巨人横亘眼前,漆黑的轮廓压得人心头发颤。鬼魂般的寒风时而吹过岩石间的缝隙,时而掠过他们来时穿越的雪松林,发出呜呜怪响。

    “接下来就是洞穴了吧。”林奈低声问。

    “对啊。”斯帕克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甩了甩肩膀,将短剑插回皮质剑鞘。

    林奈皱了皱眉,洞穴里可就不比外面。洞穴有多深,里面有没有岔道,还有多少强盗,他们一概不知,而且最关键的是,洞穴里狭窄的地形和相对明亮的火光,让他们根本没办法像刚刚那样发动突然袭击,一旦遭遇强盗,就是完完全全的正面对抗,而且打斗声还极有可能引来其他人。

    “我觉得……我们是不是不用进去,”林奈提议,“我们可以蹲守在洞口,等里面的人出来再突然袭击,这样更……妥当一点。”

    他其实本想说这样更安全一点。

    “这可不妥,”斯帕克摇摇头,“我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出来,万一等到我们几个都困了,里面的野狗们正好出来……”

    “那我们可以找点什么东西堵住洞口,困死他们,”林奈有些急切,“老奥布里说过这个洞穴没有其他出口的吧。”

    “能用什么来堵呢?”斯帕克笑了笑,“开挖黑石?我们没有镐子,而且仅凭我们几个恐怕挖不动黑石,银松城的城墙都是这玩意儿垒起来的,”他走过来拍拍垂头丧气的林奈,“别害怕嘛,你还不相信我和尤莉娅?”

    林奈默不作声,只好跟着斯帕克朝洞口走去。他刚一抬腿,就险些被绊了一跤,强盗的尸体横在面前,从脖子往下一大片都是血污,在黯淡的火光下呈骇人的暗红色。林奈停了下来,怔怔的看着那具尸体。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有什么过去,是不是也有不想死去的理由呢,林奈心想。不过他很快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没有谁不想活下去吧,但这个强盗确实就如此干脆的死了,对于斯帕克而言,对于林奈而言,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死亡,普通到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悲伤,甚至,根本不需要在意。但对于死去的人而言,他的记忆、情感乃至可能还有的梦想,都在一瞬间灰飞烟灭。也许他在生命流干前的最后一瞬间,也经历过如同窒息般的绝望和悲伤吧,但身为旁观者的林奈感觉不到,身为加害者的斯帕克也感觉不到。

    然而他必须死,对林奈和斯帕克而言他必须死,否则他就会向他们举起屠刀。如果自己的喉咙也被割开,那在死亡前的最后瞬间拼命挣扎的痛苦,想必这个强盗也不会感觉得到,甚至他还会放声大笑。

    人永远无法对其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所以才会无休无止地进行这些自己无知无觉的伤害吧。

    真残酷。

    “啊!”小奥布里忽然发出一声惨叫,林奈被吓得心头一紧,他刚回过神来,胖子便翻滚着从空中重重地摔到他旁边。小奥布里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他身上的皮甲像是被用力劈开,已经从胸口处断裂,脸上崩开一条长长的口子,细密的血珠不断往外冒。

    林奈猛地抬起头,一个瘦削的人影伫立在洞穴口,看身形应该是个男人。男人一身罩头白色长袍,下摆一直垂到地面,手上没有武器。

    不知怎地,林奈忽然觉得恐惧像是藤蔓一般将他紧紧缠住,那个白袍男人身上有一股莫名的威压,如同一股冰冷的寒气,能将他的灵魂都给冻住。不仅如此,那令他呼吸急促的压迫感似乎还有几分熟悉,是谁呢?林奈拼命地回想着,对,如果非要说的话,和屋里的那个黑衣男人很像,每当那个男人推开门、以君王般冷漠的表情俯视林奈时,都会吓得他浑身僵硬。但好像还不够,眼前这个白袍男人,那种遥远的熟悉感,似乎隐隐流向那段他已经失去的记忆。

    “你们……”白袍男人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如深秋枯枝,冷漠如隆冬寒风,“是什么东西?”

    “你又是什么东西?”斯帕克反问。但他的表情明显不轻松,兄妹俩都抽出短剑,摆开架势,警惕地盯着白袍男人。

    “放肆!”男人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在漆黑的山脉和雪松林中激起层层回响。伴随着他的吼声,狂风从洞穴中喷涌而出,裹卷起地面的碎雪和灰烬,仿佛咆哮的沙尘暴!林奈被风雪刮得睁不开眼睛,只能跪伏在地,将脸深深埋下。

    “该死,是个巫师,”斯帕克用手臂挡住脸,低声咒骂,“现在连巫师都当强盗了么?”

    “巫师?哈!”白袍男人发出一声轻蔑的怪笑,“别把我和那些窃取神之权能的贱种相提并论,你这红毛猪猡!我不是什么巫师,我可是——神!”

    话音刚落,男人用力挥动手臂,狂风顺着他手掌划过的弧线,凝聚成锐利的风刃,如同鲨鱼露在海面上的背鳍,满带着杀意扑面而来!斯帕克急忙朝一边侧身,却还是被强劲的气流掀翻在地,风刃呼啸着疾驰而过,将他身后的雪松拦腰斩断。树干噼里啪啦地歪倒下来,如果斯帕克没闪开,刚才被切断的恐怕就是他了。

    “这下好了,不只是个巫师,还是个疯子,”尤莉娅一脸平静,“爸爸以前说过,巫师到最后差不多都得成疯子。”

    “呿,别跟我提他。”斯帕克借着被掀飞的劲,一个翻滚半伏在地上。他像只猎豹一般猛地蹬腿,瘦削的身子便像一支离弦利箭射了出去!但他没有直直地扑向白袍男人,而是朝着男人的右侧沿弧线跑动,并且慢慢缩短两人的距离。

    “左边!”斯帕克大喊一声,尤莉娅立刻会意地向男人的左侧跑动。两面夹击,分散巫师的注意力,同时利用横向跑动躲开沿直线前进的风刃。林奈呆呆地看着兄妹俩,他们和他年纪相仿,却有这般身手和默契,而他自己,只能对自己失去的过往哭泣。曾经的家,爸爸妈妈,所有的一切都离他越来越远,但他什么也做不了,还在祈祷着用懦弱的苟活等到发现真相的那一天,就因为他无能,就因为他弱小。

    真是活该。

    “看到你们还这样精神,我很高兴!”白袍男人怪笑起来,像是发现腐肉的乌鸦,“你们杀了替我挖土的奴隶,等下就由你们来替代!”

    “挖土?”斯帕克兄妹同时一愣。

    “你们不知道吧,当然,你们不可能知道。这片山脉里藏着只有神才知道的秘密!你们这些猪猡,只配给我挖土,一直挖一直挖,哪怕挖到下个纪元!等我得到了卡奥斯的遗产……”白袍男人兴奋地抓挠着手指,“我将成为主神!到那时,我会给埋葬在这片黑石底下的你们轻声道谢的。”

    “你这疯子!”斯帕克脸色一沉,手中长剑寒芒乱闪,向着白袍男人呼啸而去!

    “你胆敢……辱骂神祇!”男人尖声怒吼,口中念念有词。伴随着他那跳舞似的挥手,风刃如潮水般不断涌出!虽然斯帕克兄妹左右夹攻,但仍被连续不断的风刃逼得左躲右闪,连连后退。距离越近,反应和躲闪的时间就越少,尽管两人一直未被风刃击中,却也始终无法向白袍男人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