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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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佩赫娜(下)

    霍格尔抚摸着双手剑的剑刃,确认这把钝剑不能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他刚过二十岁,一头自然卷曲的棕发已经被汗水浸湿,看上去活像一个乱糟糟的鸡窝,发尖和宽阔的额头上,汗珠正闪闪发亮。霍格尔中等个头,内穿一件无袖短衣,外着同样去袖的皮甲,两侧伸出壮实的手臂,鼓起崎岖坚硬的肌肉,浓眉下的双眼因为专注而睁大。

    埃尔斯和他年纪相仿,但相比壮得像块岩石的霍格尔,埃尔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他明显高出半个头,身形精瘦得像他手里的骑士剑,一头银灰色的直发侧分,梳得蓬松而整齐。深灰色的眸子嵌在深邃的眼眶里,同样专注的眼神却锐利如刀,似乎同时暗藏着狠劲与沉着。他甚至连护具都没穿,只是一身束腰羊毛衫和亚麻长裤。

    两人都紧握剑柄,夕阳的辉光在发梢闪耀。

    “下注下注!”诺维忽然大声招呼着周围的骑士,他不知从哪儿搞了一银一铜两个盘子,在人群中飞快地穿梭着,“不消说,银盘子代表埃尔斯大人,铜盘子代表霍格尔大人,买定离手!”

    “我买灰毛,”伊福斯笑了笑,“他比我老爹的每一条猎狗都凶,没谁能咬得过他。”

    “但鸡窝头也赢过几次,”贝鲁特耸耸肩,“而且我想不出单手剑要怎么打双手剑。”

    “能买两个都死么?喂,拇指骑士,能这样买么?”“快剑”头破血流地靠坐在墙边也不忘掺和。

    佩赫娜嫌恶地看着他们。他们总是打不过霍格尔和埃尔斯,她想,所以只能用嘴来体现他们高贵出身的优越感。

    银盘子里的银币越来越多,堆得像座小山,铜盘子里却只有寥寥数枚。最后,诺维停在了高弗雷·加斯基尔面前。

    高弗雷正盘腿坐在地上,饶有兴味地欣赏着玻璃镶嵌窗外的夕阳。他懒洋洋地掏出一枚金币,用大拇指弹进了铜盘子。

    “您刚来王冠之棘没多久,最好还是随大流下注哟,加斯基尔大人,”拇指骑士有些吃惊地笑笑,“埃尔斯大人拿走了半数以上的比武冠军。”

    “我听说了,所以我挺期待等会儿能和他在决赛打一场,”高弗雷漫不经心地说,“但如果他没那本事进决赛,那我至少能小赚一笔,”他有些嫌恶地抬起头,“让开,小个子,你挡着我了。”

    诺维也没生气,他笑着点点头,端着盘子跑开了,那样子像极了酒馆里的侍者。

    “如果你们都玩够了,”高台上的奥恩斯伯爵有些不耐烦,“那就让比武开始罢。”

    随着老骑士一声令下,埃尔斯和霍格尔便同时向对方逼近,但步伐都十分谨慎。两人就像是准备争夺猎物的狮子,开始缓缓绕圈,观察对手的破绽。

    霍格尔率先发难,他跨前一步,举起双手剑做出要劈砍上身的架势,却在剑刃落下时忽然变换剑路,转而刺向埃尔斯的大腿。

    埃尔斯没有被假动作欺骗,他灵巧地架住剑刃,还顺势进逼准备砍手,霍格尔赶紧转动剑柄,用十字剑格挡住顺着剑刃划过来的骑士剑,趁机抽身向后,拉开距离。

    “真危险。”他笑着说。

    埃尔斯也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两人又进行了几次试探性的交手,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霍格尔手持双手钝剑,拥有长度上的优势,他不断用步法调整位置,确认自己处于骑士剑的攻击范围之外。不过埃尔斯好像并不着急,面对霍格尔的进攻,他仅仅用基础的防御动作来格挡。

    围观的骑士们躁动起来,不少人开始大喊大叫。

    “绞他的剑!鸡窝头!绞掉他的剑!”

    “别退了!灰毛!上去揍他!”

    或许是因为尝试性的进攻不能奏效,霍格尔决定采取更激进的战术。他双臂的肌肉猛地紧绷,握住双手剑向前连续挥砍,攻势忽然变得如暴风雨般凌厉而迅猛。依靠手腕的力量,那柄长剑不断旋转变向,如同飞速旋转的车轮。剑刃的反光在空气中时隐时现,沉重的双手剑在他手中竟像短剑一般轻盈。

    只要施加足够的压力,迫使埃尔斯疲于防御,他就没有机会反击。这实际上是一场赌博,赌在拼到极限的情况下谁先露出破绽。

    埃尔斯被这突如其来的强攻逼得节节后退,剑刃相撞的激鸣竟如两军相接的战场一般此起彼伏,但他的步伐却丝毫没有慌乱。埃尔斯一边稳步向后,一边熟练地用手中的长剑顺着霍格尔的力道拨开剑刃。他甚至连汗都没有出,仿佛在跳一支优雅的舞。

    寒芒乱闪,铿锵作响,骑士们屏住呼吸,完全被两人表演般的打斗所吸引,连一向嬉皮笑脸的诺维·佩里斯,也看着两人的身影出神。

    伴随着一连串金属撞击的脆响,埃尔斯几乎快要被逼退到人群中了,后面的骑士们赶忙向两边躲开。忽然,他侧身闪开竖劈的剑刃,一个箭步逼了上去,霍格尔伸直的双手没办法及时回防,埃尔斯鬼魅一般从他面前一闪而过,手中的骑士剑迅速抹过对手的咽喉。

    刚刚错身而过,埃尔斯立刻反手将剑背在背后,挡下了霍格尔回手的后击,以一个完美而优雅的防御宣告胜利。

    围观的人群喧闹起来,骑士们纷纷开始争抢赌资,诺维手忙脚乱地把那枚金币兑换成二十五枚大银币。并没有一个人上去搭理刚刚打斗的两人,只有佩赫娜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给埃尔斯和霍格尔各递上一张方巾。

    “谢谢,佩赫娜,要不是钝剑我可就已经躺地上啦,”霍格尔讪讪地笑着,接过方巾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我本来以为我快要赢了。”

    埃尔斯将方巾叠好,轻轻擦拭了一下额头,回以一个淡淡的微笑:“我猜你也是这么想的,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也这样觉得。”

    “六十场五十败,”霍格尔苦笑着说,“现在用双手剑还要输给单手剑,我还有得练。”

    “单手剑才是我的王牌,”埃尔斯拍了拍朋友的肩,他很少会做这种亲和的举动,“我的双手剑应该已经比不上你了,今天是被逼得用了绝招。”

    掌声从高台上传来,奥恩斯伯爵表达了对这场比试的认可。尴尬的独自鼓掌持续了好一会儿,围观的骑士们才发出稀稀拉拉的掌声。

    “这么说到我了?”高弗雷站起身子,从侍从手中接过钝剑。他也脱去了护具,一身左白右绿的丝织紧身衣,胸口处绘着一根金色权杖,两条红色长蛇盘绕其上。

    年轻骑士昂着头缓缓走向大厅中央,径直从霍格尔三人中间穿了过去。埃尔斯发觉了高弗雷并没有避让的念头,于是提前侧身让开了路,但背对着高弗雷的霍格尔毫无察觉,他的左肩被重重一撞,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高弗雷淡淡地回过头,用一种蔑视的神情看着霍格尔。他个头和埃尔斯差不多,但要壮实一些。

    “你害我输了一枚金币,废物。”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难听的话,不过最后他的目光从霍格尔移到了佩赫娜身上。

    “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儿,但是你这样的女孩儿怎么能做国王护卫呢?”高弗雷耸耸肩,“你应该嫁给一个骑士,然后生一窝继承财产的小鬼,或者专惹麻烦的私生子。”

    当他说出“私生子”这个词时,周围的骑士们都哄笑起来,尤其是诺维·佩雷斯,拇指骑士笑得前仰后合。

    霍格尔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猛地握紧双手剑的剑柄,但佩赫娜伸手轻轻按住他的手。她不在意高弗雷那些侮辱,以前流浪的日子里,每当寒冬降临,只有他们三个孩子能抱团取暖,现在来到王冠之棘,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寒冬罢了,她不在乎其他人的言语,就如同她已经习惯了曾经那些凛冽的寒风。

    “你想和我打吗?”高弗雷挑眉看着霍格尔,然后摆出一个无奈的神情,“但很抱歉,你没资格。”

    佩赫娜感觉到霍格尔又想提剑,她依旧拉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先闭上你的嘴,加斯基尔,”奥恩斯伯爵沉着脸打断了高弗雷。他站起身子,威风凛凛的银色板甲在透射进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虽然齐整的短发已有些花白,但他仍像狮子一般健壮,“安静地让埃尔斯休息一会儿,你们就可以做最终比试了。”

    “他还需要休息?实话讲,我已经想早点结束吃晚餐了。”高弗雷耸耸肩。

    “赢下一个劳累的人对骑士而言可算不上什么荣誉,加斯基尔,至少你的父亲冈瑟伯爵不会这么认为,”奥恩斯皱了皱眉头,“你的父亲是靠光明正大赢下国王陛下的比武大会才得到尊重的。”

    “呿,那随便好了,”听到父亲的名字,高弗雷微微皱眉,随即他转过头来看着埃尔斯,“我没兴趣看你们刚刚怎么打的,如果你很费劲,那就休息会儿。别跟弗舍家那废物一样,三两下就倒了。”

    奥恩斯也不再说话,他看着埃尔斯征求他的意见。

    “不必等了,奥恩斯大人,”埃尔斯沉着脸,银灰色的头发下看不清他的眼神,他将手里的骑士剑扔在一边,伸手拿过了霍格尔的双手钝剑。

    “我也有点……迫不及待了。”

    埃尔斯拿过剑的时候,佩赫娜能明显感觉出他的怒气,那只本就有些苍白的右手暴起狰狞的青筋,细长的手指刀刃般冰冷。

    高弗雷或许察觉到了埃尔斯的怒意,他轻哼一声,像是满意地挑挑眉毛,“怎么?不用你的王牌?”

    “用不着。”埃尔斯淡淡回应。

    “很好,”高弗雷转身走到大厅中央握紧他的手半剑,“希望你等会儿别倒在地上后悔。”

    他甚至还没完全闭上那张讨厌的嘴,埃尔斯就如同离弦之箭一般蹬地而起,手中长剑闪烁着寒光迅速逼近!高弗雷吃了一惊,连忙举剑试图格挡,埃尔斯奔袭的速度仿佛是扑向野猪的猎豹!

    剑刃相撞,发出刺耳的铿锵脆响,似乎两片金属将要迸出火花。高弗雷被撞得脚底一滑,整个人便失去了平衡,向后仰倒下去。

    埃尔斯不依不饶,跨前一步又是一记猛劈。高弗雷倒在地上想要迎击,手中举起的手半剑却被山洪一般的巨力硬生生压了下来,直直抵住喉咙。如果这一击没有挡住,即便埃尔斯用的是钝剑,他也会头破血流。

    埃尔斯迅速收手,顺势一脚踢飞高弗雷手中长剑,然后用剑尖狠狠戳进刀疤脸的咽喉。

    仅仅过了三招,高弗雷就已经躺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

    “我挺好奇你的嘴里还能说出什么话,”埃尔斯面无表情,“你能再说两句让我听听吗?”

    冰冷的铁片已经深深地陷入高弗雷的脖颈,这让他不止说话,连呼吸都很困难。他只能在一片窒息般的昏暗中伸手胡乱抓住剑刃,拼命想要将它拉开,但埃尔斯紧握的双手剑如同山脉一般岿然不动。幸亏那只是把没开刃的钝剑,没能刺穿小胡子的皮肉,否则他这会儿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够了,埃尔斯,你已经赢了。”奥恩斯伯爵的声音仿佛救命稻草,那要命的剑刃慢慢离开了高弗雷的喉咙。他在地上瘫了好一会儿,才赶忙坐起身捂住脖子,不停地咳嗽。

    “别对那女孩儿口无遮拦哟,”诺维无奈地耸耸肩,“怎么每个新来的都要上这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