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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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佩赫娜(上)

    时间刚过正午,凯旋城的盾堡内人声嘈杂。大厅正面的高墙悬挂着一面深红色底的巨大旗帜,上绘一圈荆棘围绕着金色的王冠,这代表着如荆棘般守护王位的国王护卫队——王冠之棘。旗帜正下方的高台上,端坐着年迈的王冠之棘队长、盾堡伯爵暨国王枢密院顾问——“黄金之盾”奥恩斯·哈尔格伦。王冠之棘每月举行一次的比武即将开始。

    高台之下,约有超过五十名骑士分列大厅两侧,伺候他们穿戴护具的仆人、稚气未脱的扈从和弓腰驼背的宫廷医生们更是在大厅下挤成一团。骑士们身穿各色丝质紧身衣,在胸口处绣着各自的家徽,彰显他们或高或低的身份。

    王冠之棘的成员大多是王国各地封臣们的儿子,但通常不会是长子,因为来到这里便意味着放弃继承权,必须终身侍奉国王。其他的则往往是一些骑士的儿子,父亲的爵位无法世袭,他们便带着武艺来这里争取荣耀。

    人们兴奋地讨论着接下来的比武,佩赫娜觉得自己大概是最格格不入的人,她与骑士们同列,几乎是整个大厅中唯一的年轻女孩儿,更是王冠之棘中唯一的女性。不仅如此,她一身与头发同色的深棕色长裙,外披一件带罩头风帽的黑色斗篷,头戴镶嵌着蓝水晶的银制头环。这身行头表明,她还是王冠之棘中唯一的法师。

    其实斗篷也好,头环也好,佩赫娜觉得这些东西对所谓的魔法并无裨益,只是人们都认为法师就该这幅打扮罢了。她并不十分了解自己的力量,甚至无法主动去使用它,不过这样也好,这力量带给她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今天谁能赢?”骑士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鬼知道,八成还是灰毛或者鸡窝头当中的一个呗。我觉得其他人就没摸到过冠军。”

    “那不好说,上个月来的高弗雷,我听说他能徒手制服两头野猪。对,就是那个刀疤脸。”

    佩赫娜闭上眼睛,鬼才在乎谁输谁赢,她只祈祷那两个人不要受伤。

    奥恩斯伯爵一声令下,骑士们便按照事先抽签的顺序开始捉对儿厮杀。王冠之棘通常不进行马上比武,骑士们都是穿上轻便的皮革甲、拿着称手的钝剑徒步上阵,进行一对一的比试,只要被击中要害部位就算失败,毕竟护卫国王的时候,不会有什么再来一次的机会。

    大厅中央很快陷入了火热的拼杀,身材矮小的“拇指骑士”诺维·佩里斯轻易戏耍了块头比他大一倍的彼特雷·达尔,却又被“快剑”莫卡尔·弗舍几剑戳在地上打滚,铁锤堡的贝鲁特连续淘汰了三个人,最后被霍格尔用双手剑敲得头冒金星,埃尔斯则手执一柄骑士剑一路高歌猛进……金属碰撞的脆响愈发高亢,围观者的喝彩也愈发热烈。大笑,怒吼和哀嚎交织在一起,虽然比不上汉弗莱国王每年举行的骑士比武大会,但也足够让围观者为之疯狂。

    但佩赫娜不为所动,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厅中央一场又一场搏杀,听着耳边一浪又一浪的喝彩。身为法师,她不必参加比武,正好她也对这些事、对这些人都不感兴趣,金属碰撞的激鸣只会勾起她那些糟糕透顶的回忆。只有当埃尔斯或者霍格尔在场上时,她才会认真看完。

    比武一直进行到黄昏时分,阳光从彩色玻璃镶嵌窗里透射进来,在深灰的石壁上投出斑驳的光影。大多数骑士已经瘫坐在大厅两侧,侍从小心翼翼地替他们擦拭汗水,医生则往那些淤青的部分涂抹药膏。最终还剩下四个人,“快剑”莫卡尔·弗舍,埃尔斯,霍格尔,以及刚加入王冠之棘不到一个月的高弗雷·加斯基尔。

    高弗雷率先走向大厅中央,他中等个头,看上去约摸二十四五岁,手握一柄手半剑,漆黑如夜的头发打了一下午依旧整整齐齐,亮得像一面镜子。他的下巴处留有一小撮胡须,嘴角挂着轻蔑的笑。不过最显眼的,当属他的右脸上,横着的那一道巴掌长的伤疤,像是一处老旧的剑伤,看着格外瘆人。

    高弗雷的对手,是来自红河堡的“快剑”莫卡尔·弗舍,一个刚过十七岁生日的褐发青年,王冠之棘中颇负盛名的刺剑高手。

    “莫卡尔能赢,”贝鲁特专注地看着大厅中央,“高弗雷那小子才来几天,恐怕还不知道‘快剑’的厉害,他恐怕还以为莫卡尔就是个普通小鬼。”

    “我看未必,”诺维·佩里斯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容,“莫卡尔的剑就算比风还快,照样赢不了加斯基尔。”

    “我看是你被莫卡尔打输了,心里嫉妒别人哩。”贝鲁特笑着拍了拍佩里斯的肩,却正好拍在拇指骑士的伤处,疼得小个子龇牙咧嘴。

    “咱们走着瞧吧,”诺维似笑非笑地揉揉肩,“他‘不能’赢加斯基尔,要不咱们赌一个大银币?”

    “算我一个。”剑鱼堡的伊福斯也靠过来,周围好几名骑士纷纷掏出银币跟着下注,不过都是一边倒地下在“快剑”莫卡尔一边。

    “我看等会儿莫卡尔要是真赢了,你们要怎么分我这块银币。”诺维没好气地说。

    不等奥恩斯伯爵下令,大厅中央的高弗雷已经提剑率先发难,两人手中钝剑相撞,发出刺耳的金属激鸣。然而几回合交手下来,“快剑”莫卡尔完全没有了之前几场比武中那种犀利进攻的架势,只是一边招架一边后退。

    “这孬种,”贝鲁特紧紧地捏着他的银币,“他怎么不认真打?”

    “他不敢认真打,”诺维瞥了他一眼,“高弗雷是‘僭位者’希格尼特·加斯基尔的侄子,不光如此,他老爹就是咱们国王枢密院的军务大臣冈瑟·加斯基尔伯爵。莫卡尔那小子,他老爹不过是镜湖堡的领主,是希格尼特公爵的封臣。他怎么敢对领主的侄儿下重手?”

    这点佩赫娜还是知道,王冠之棘的骑士们虽然大多是贵族出身,但也不过就是像镜湖堡的弗舍家、白雾城的佩里斯家这种小贵族,而王国的几位公爵,则分别指派了一位亲属进入云堡的权利中心——国王枢密院。像高弗雷这种来自加斯基尔家的骑士,在王冠之棘里绝对称得上身世显赫。

    “你不说我甚至忘了他姓加斯基尔,”贝鲁特道,“想不到‘僭位者’会把侄儿送到王冠之棘来。”

    “谁知道呢?”诺维似笑非笑地耸耸肩,便不再说话。

    不出拇指骑士所料,两人又交手几回合后,高弗雷一剑刺中莫卡尔左肩,后者立刻以一个堪称拙劣的姿势趴倒在地,扔剑投降,围观的骑士们发出阵阵嘘声。

    “起来,小子,”高弗雷皱了皱眉头,“给我认真打。”

    “我起不来了,加斯基尔大人,”莫卡尔趴在地上求饶,“我肩膀疼得厉害,是您赢了。”

    然而,加斯基尔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他缓缓走到莫卡尔旁边,然后忽然抬脚,狠狠地踹在“快剑”的脸上。那声撞响佩赫娜远在十米开外都能听见,莫卡尔的脑袋直接被踢得歪向一边。

    “起来!”

    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骑士们紧张地屏住呼吸。这下莫卡尔是真起不来了,他只能勉强用发抖的双手支撑住身子。

    “是您赢了。”他近乎卑微地低声说。

    “够了,加斯基尔,”高台上的奥恩斯伯爵喝止了又准备抬脚的高弗雷,老骑士面无表情地看完了整个过程,“他已经不想打了。”

    高弗雷没有答话,他用力将手中的钝剑扔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到大厅角落里坐下。

    当他从佩赫娜面前走过时,佩赫娜听见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狗真是变不了人。”

    “咱们这位高弗雷大人……”诺维一边收钱一边抿了抿嘴唇,“有点儿意思。”

    侍卫们手忙脚乱地将“快剑”抬到一旁,埃尔斯和霍格尔则走上场去。

    “得,”拇指骑士微笑着数着手里的银币,“咱们的保留节目开始了。”

    “又是霍格尔和埃尔斯,”伊福斯打了个哈欠,“我已经看腻了。”

    “但你不得不承认他们打得确实好看哟,伊福斯大人,”诺维笑道,“自我加入王冠之棘起,就没见过什么人能从他们两手里抢走比武冠军。”

    伊福斯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我来王冠之棘两年了,”贝鲁特道,“二十四次比武,我好像就没见有别人赢过决赛。”

    “两年之内嘛,倒是有过一次,莫卡尔·弗舍,就是那小子,”诺维道,“我记得当时他还没举行成年礼罢,咱们的埃尔斯大人和霍格尔大人都对他手下留情,谁知那小子赢了之后昏了头,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拇指骑士看着佩赫娜,“结果那以后,埃尔斯大人和霍格尔大人就属揍他揍得最狠。”

    佩赫娜当然记得,两年前弗舍赢下比武冠军,便对她说:“女人也能跻身王冠之棘?不过我看你长得像那么回事儿,来伺候伺候我还是可以的。”霍格尔和埃尔斯差点没当场把那小子给宰了。

    “除此之外就没有啰,霍格尔大人赢下了六次冠军,埃尔斯大人更是恐怖的十七次,”诺维伸伸懒腰,“要是哪天奥恩斯伯爵不能再担任王冠之棘队长,那我估计下任‘黄金之盾’就是他们两当中的一个了。”

    的确,根据王冠之棘的规定,“黄金之盾”是通过正式比武产生,因此目前看来,埃尔斯是最有可能接任的人。但佩赫娜心里清楚,王冠之棘的骑士们对此会极力反对。整个国王护卫队中,只有埃尔斯、霍格尔和她自己,他们三个人最特别。他们不仅不是贵族出身,甚至连骑士后代都不是,他们孩提时代曾是最低微、最卑贱的孤儿,是流浪者,甚至可以说是乞丐。他们能加入王冠之棘,全靠他们后来的养父——已故的王冠之棘骑士“符剑”布莱尔。

    “见鬼,最靠近那个位置的居然是两个乞丐,”伊福斯低声咒骂,“源神在上,这根本就是个天大的玩笑。”

    “神灵常常就喜欢给咱们开玩笑呐,伊福斯大人,”诺维笑道,“咱们头顶上的众神恐怕并没有什么高明之处,倘若他真是全知全能,给咱们降下福祉,这人间为何还处处悲歌?所以依我的脑袋想来,所谓神明,指不定也就是个满肚子坏心思的小鬼呢。”

    “你可真敢说,”伊福斯阴阴一笑,“你要是敢把这话说给蒂埃里大主教听,我保准他能把你那大脑袋拧下来。”

    “大主教恐怕早就想拧下我的脑袋啰,伊福斯大人。我来自北地的白雾城,信奉的乃是雪吼山脉的众神,”拇指骑士大声笑了起来,“不过您给说错了一点,我脑袋不大,只是身子太小罢了。”

    佩赫娜不打算再听了,埃尔斯和霍格尔已经准备就绪。老实说,她不想看见两个青年拿着刀剑对峙,即便他们握着的是钝剑、即便他们脸上都带着微笑、即便她明知这只是普通的比武也不想,但他们却总是强大到能打败其他人最终相遇。他们是她仅有的朋友,甚至是家人,他们一起长大,从遥远的大陆东海岸那些白砖红瓦的城镇一直流浪到大陆西岸的威特拉德王国。佩赫娜不敢再往下想,记忆像是一道紧闭的门,只要轻轻推开,连她自己都害怕的“力量”就会奔涌而出。

    她忽然发觉自己环抱的双臂已经冷得像冰,只好鼓起勇气抬头看着大厅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