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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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弗兰(下)

    弗兰的呼吸急促起来,恐惧像是冰凉的刀刃从他的脖子迅速扩散至全身,连双手都有些微微发抖,那人的力气不小,他只要稍有动作恐怕咽喉就会被轻易割开,只好乖乖站在原地。

    “你是谁?”他颤声问。

    “什么都别问,带上一匹马送我出城,出了城我就放了你。”

    弗兰竭力回想着这有些嘶哑的声音,他好像在哪里听过,却又始终想不起来是谁。

    “我没办法这样去牵马,卫兵也不可能让我这样送你出去,你得先放开我。”弗兰反复提醒自己冷静,这里是银松城,是他父亲的领地,只要不被这样用匕首抵住脖子,他就有主动权。

    那人没有说话,沉重的呼吸声在弗兰耳边有规律地起伏着,也许他正在考虑。

    “你听好了,小子,”那人低声说,“只要我手上有匕首,十五步之内,我想让谁死,谁就得死——所以你别耍花招。”

    他只是在吓唬人罢了,弗兰暗中给自己壮胆,只要他拿开匕首,弗兰就敢空手制住他。白鸢尾骑士团的副团长维尼奥勒虽然发须花白,但是个空手搏斗的好手,弗兰用浑身淤青向他交够了学费。

    幼鹰的嘶鸣忽然间划破夜空,弗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扇动翅膀的声音,那人不停地扭动着身子,最后不得不抬起握着短匕的右手驱赶“暴风”。

    弗兰看准机会,猛地抓住那人锁喉的左手,然后向前用力俯身一拉,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来了一记结结实实的过肩摔,随即弗兰快速后退两步,拉开距离,“暴风”便落在他的肩头。现在主动权在他手里了,只要弗兰高声呼喊,城堡附近的卫兵立刻就会赶来。

    但弗兰愣住了,那人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他身形瘦弱,比弗兰略微高点儿,深褐色的头发蓬松而杂乱,看不清下面的眼睛。

    是那个偷猎者,伊恩在回来的路上抓住的那个,父亲确实说过安排他来马厩做事。

    “是你!”弗兰几乎是惊叫起来。

    “你有两下子,小子,但我还是那句话,这个距离上我让你死你就得死,”偷猎者冷冰冰地说,他用手指拨弄匕首柄,短匕便在他手中轻盈地旋转,闪烁着点点寒光,“我不想杀你,冲那几块肉干我就不想杀你,我也听那驼背老头说了你替我求情,但你也别为难我,找匹马送我出城,马上。”

    “为什么要跑?”弗兰几个小时前才用近乎争吵的方式请求父亲放过偷猎者的双手,然而讽刺的是,刚刚这双手便握着短匕抵住他的咽喉,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为什么?”偷猎者微微歪头,露出一个有些鬼魅的笑,“你问我为什么?”

    “父亲保证过,你在马厩干两个月活儿就会放你走了。”

    “保证?瑞恩港的妓女说的情话都比你父亲的话可信,”偷猎者耸耸肩,“我保证他会立刻宰了我,只要等他弄明白我是谁。”

    “谁都一样,”弗兰皱了皱眉头,“我父亲从不食言。”

    “从不食言?哈!你父亲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偷猎者越说越激动,“你们奥尔顿都是伪君子,肮脏的野人!无耻的窃贼!残忍的强盗!”

    “暴风”警觉地腾起翅膀,在两人头顶盘旋。

    “闭嘴!”面对这些莫名其妙的指责,弗兰本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但他只觉自己愤怒到浑身发抖,似乎每根血管里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灰蛇”才在宣战信中用这些字眼侮辱了他的家族,“我们说话像雪吼山脉的黑石一样沉重,做事光明磊落,收回你的诬蔑!”

    “诬蔑?”偷猎者冷笑一声,“那我问你,两个月之前,你们的骑兵在干什么?”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弗兰是真不明白,他两个月前还和白鸢尾骑士团的朋友们在一起。

    “好,不明白,那我帮你说。你们的骑兵,越过红河,在灰影领,屠杀了几个可怜的商人,和他们用仅有的钱雇的几个佣兵!你明白点没?”

    弗兰呆呆地愣在原地,像是一桶冰冷的雪水从他的头上浇下来。这不可能,越过红河袭击商队,这不是灰蛇捏造出来的宣战理由吗?他在说谎,他在诬陷,但是弗兰看着他的表情,偷猎者微微昂头,锐利如刀的凶狠目光从凌乱的头发下面直射出来,那眼神不是撒谎,是如潮水般的恨意。而且弗兰实在想不出来,这样一个偷猎者,有什么必要对他说谎。

    “不说话了?想起来了?”偷猎者耸耸肩,“你们以为杀光了商队所有人?但很遗憾,你们漏了一个。我正好离开了一小会儿,并且有幸躲在灌木丛后面看完了整个过程。”

    “这不可能,不可能!”弗兰终归还是无法相信,“这是灰蛇编出来诬陷我父亲的借口!”

    “编?那你去问问,问问那些躺在灰影群山泥坑里的尸体,问他们有没有兴趣给你编个故事,啊?”偷猎者怪笑起来,那笑声凄凉透了,像是离群的孤狼。随即,他收住笑容,疯狂地指着自己的眼睛,“我看见了,小子,我全都看见了!我亲眼看见的,我看见你父亲的走狗们如何残害我的朋友,看见他们怎么在尸体堆里放声大笑!嗯?你说我编?我他妈倒也希望这些是编的,我也希望是假的,我也希望只是场噩梦罢了,可这些要都是梦,我现在醒了,我的朋友们都在哪儿呢?嗯?你告诉我啊?他们都在哪儿呢!”

    弗兰怔怔地看着他,那咆哮而出的悲愤,比北地夜里的寒风还要冰冷,他只觉得自己手脚都在不住地哆嗦。那不像是撒谎,也绝不可能是,但他依旧无法相信这会是父亲的手笔,他只好牢牢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你怎么能确定是北地的骑兵?”弗兰颤声问,“或许是其他人干的。”

    “小子,我是个佣兵,威特拉德的每一块儿地方,乃至更远的若瑟林湾地和瓦兰港我都去过,所有贵族的旗帜我都认识,每个人只要一开口我就知道他是哪儿的人,每个骑士一拔剑我就知道他是谁养的狗!”偷猎者抽了抽鼻子,“那些走狗,清一色的北地口音,黑色罩袍和黑色旗帜上统一绣的白色雪鹰,而且全身黑甲……”

    “黑石卫!”弗兰惊叫出声,黑石卫的黑甲并非上色,而是用的冬岩堡特殊的夜铁矿锻造,夜铁矿数量相当稀少,锻造的锁链甲十分坚韧。罩袍和旗帜可以仿制,唯独在这个东西上,绝对做不了假。

    “你们好像是这样称呼走狗的,所以,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弗兰的脑袋“嗡”的一声,错不了,如果这个偷猎者所言非虚,凶手肯定是黑石卫,而拥有黑石卫的,只有奥尔顿家的贵族,换言之,也就只有他的父亲蒙德·奥尔顿和他的叔叔——湾流堡伯爵瑟巴尔·奥尔顿,等等,瑟巴尔?

    “一定有问题,”弗兰喃喃着,“父亲绝不会做这种事。”

    “我不关心,我的故事也讲完了,”偷猎者耸耸肩,“现在你马上送我出城,你替我保下了手,所以我不想杀你,但你也最好别玩花样。”

    “不,你不能走,我要你留下来,和我一起调查这件事。”

    “哈?”偷猎者冷冷一笑,“省省吧,你让我和凶手一块儿调查凶手?我这条命都是捡的。我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乱跑,却稀里糊涂溜进了北地,刚想弄点吃的,又被奥尔顿的人抓个正着,看见你们那天杀的雪鹰旗,我本以为我死定了。源神在上,好不容易给了我这么个机会,你让我留在这儿等死?”

    “我对雪吼山脉的神灵发誓,”弗兰一字一顿地说,“我对这件事真的毫不知情。”

    “我不信你们那些原始又野蛮的神,我也不会信你。别啰嗦了,去牵马。”

    “如果你这样逃走,那你永远也没办法给你的朋友们报仇。”

    “这犯不着你操心。”

    “你不是那种会看着朋友白白死去的人,对吗?”

    “我用不着——”

    “你不是,我听你刚刚说的话就知道你不是,你和我认识的一群人很像,”弗兰盯着他,“而我也坚信我父亲绝不会做这种卑鄙的事,他从没说过谎,从来没有。所以我也需要你的帮助,我要把整件事情弄清楚,而你是唯一一个目睹了整个过程的人。”

    偷猎者没有说话,他打量了一会了弗兰的眼神。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不是说只要你有匕首,十五步之内想杀谁就能杀谁?”弗兰说,“那好,你可以随时带着匕首跟在我身边。”

    偷猎者陷入了沉默,低头把玩着匕首,弗兰知道他已经在考虑了。

    “在北地,能动用黑石卫的不只有我父亲,还有我叔叔——湾流堡伯爵瑟巴尔,我……我不想怀疑他,但我更相信我父亲,”弗兰决定继续劝说,“我很快就要去湾流堡,我希望你能跟我一块儿去。你见过那些凶手,还听到过他们的声音,也许能有线索。”

    弗兰的确不想怀疑他的叔叔,瑟巴尔在瓦伊伦大公爵的三个儿子中,是唯一一个参与了远征维尔塔纳的,那时尤拉德才九岁,蒙德需要代替瓦伊伦坐镇银松城,因此瑟巴尔在北地也算是威名远扬。弗兰曾听过一首蹩脚的酒馆歌谣:“蒙德继承了‘暴风’的领地,瑟巴尔继承了‘暴风’的威力,可怜的尤拉德哟,他只有藏书塔冰冷的石壁。”

    而且,如果真是瑟巴尔所为,那他是为了什么呢?弗兰想不出任何瑟巴尔会去袭击商队的理由。

    “那么我有一个条件,今天的事情,包括我的身份,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父亲也许能给我们帮助……”弗兰建议。

    “我选择相信的是你,不是你父亲,”偷猎者打断他,“包括你哥哥,以及其他一切你觉得可以信任的人,我都不相信。我把性命寄在了你的承诺上,希望你也别让我失望。”

    “好,我答应。”弗兰点了点头。

    偷猎者把短匕收了回去,然后伸出右手。

    “加尼尔,加尼尔·伽帕恩。”

    “弗兰·奥尔顿。”弗兰也向前走去,紧紧握住那只瘦削的手,那一瞬间他才发觉,两人的手心都已满是汗珠。

    “暴风”在高空一声悠远的长鸣,仿佛要划破漆黑的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