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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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弗兰(上)

    “我建议您早些休息,”图杜尔打了个哈欠,吃力地背过手去敲打佝偻着的腰,“过两天您就得去湾流堡了,那边的事情可不会轻松。”

    “所以我才兴奋得睡不着,”弗兰没有回头,专心致志地搜寻着书架,“要是那灰蛇敢和我打照面,我立刻就会用长矛把他戳穿。”

    藏书塔是一座石砌的圆形高塔,和银松城的主堡差不多高,孤零零地耸立在马厩旁边。木质的螺旋楼梯沿着塔内的弧面盘绕着向上,内墙上镂空很多方格,把木板嵌了进去,数百年来奥尔顿家族的藏书就密密麻麻地塞在里面。

    “可您甚至还没见过希格尼特,”图杜尔沙哑地笑了起来,“而且您要是真杀了那灰蛇,汉弗莱国王可就真觉得是我们挑起战争的啰,伊恩大人的婚事也就跟着告吹。”

    “那样最好,谁管那毫无廉耻的国王怎么想,”弗兰有些不耐烦,“我的那本书呢?”

    “您说哪本?”

    “《黑衫》,我去找皮埃尔他们之前正在看的。”

    “喏,在我桌上,您走之后我也正在看,”图杜尔已经和衣而卧,老仆人一直住在藏书塔,一张窄小的床铺在螺旋楼梯的下面。

    “你还在看?”弗兰笑了起来,“你不是都已经看过了?”

    “嗨,书里的智慧就像散落在弥洛陶迷宫里的财宝,只走过一遍是捡拾不完的,”图杜尔拉起被子,“北地现在正值危难,我得看看我有没有遗漏奥尔顿家祖先们留下的智慧。”

    “说得好像你去过弥洛陶似的,”弗兰抱起桌上那本黑色的大书。忽然,他发现一旁还放着一本红色皮革封面小书,书名《英雄与叛徒》。

    “这是什么?”他问。

    “您可别看那本书,”图杜尔的声音有些急切。

    “为什么?”弗兰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小书的封面,皮革崭新光滑,看样子是才到不久。

    “那本书讲的是叛国者弗拉维斯·康提。”

    但这反而更激起了弗兰的兴趣。“弗拉维斯?几年前在凯旋城造反的那个?”弗兰挑了挑眉毛,“那我真得看一下,听说他把汉弗莱吓得好几年不敢离开云堡。”

    “唉,您看一个叛国者的故事做什么。”图杜尔低声叹了口气。

    “那你又收藏一个叛国者的故事干什么?”弗兰反问。

    图杜尔无奈地摇摇头,弗兰则心满意足地把红皮小书拿了起来。银制香炉熏出的淡淡的白烟,顺着蜡烛跃动的火焰袅袅升起,弗兰抬起头,螺旋楼梯缓缓延伸进塔顶朦胧的黑暗。

    “说起来,”弗兰喃喃着,“这里面的书你都读过了吗?”

    “哪儿能呢?”图杜尔回答,“还差的多呢。”

    “我听父亲说,你一有空就会来这里读书,就和尤拉德叔叔以前一样。”

    “我差不多是奥尔顿大人的管家,医药、占卜、算数……什么都得懂一些,不过老实讲,我可远远比不上尤拉德大人。”

    弗兰对这位叔叔几乎没有任何了解,他只朦胧记得,很小的时候瓦伊伦祖父和父亲都告诉他不要随便去藏书塔,后来他慢慢长大,“铁面”尤拉德便前往遥远王都凯旋城,担任国王枢密院顾问,弗兰也就再没见过他,只是父亲常常用尤拉德的故事来告诫他,战场是很危险、很残酷的地方。

    “尤拉德大人读书的速度和理解能力令人吃惊,”图杜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在绝大多数书籍中都能发现他留下的笔记。惭愧的说,很多晦涩难懂的部分我甚至要依靠他的注解才能往下读。而且我以前清理书籍的时候发现,除了占卜类,几乎其他所有书上都留有他的笔记——藏书塔里的书他恐怕是都读完了,至少是读过了。”

    “读完了?”弗兰有些吃惊,他又抬起头,看着不见顶的螺旋楼梯,“这里面的书能读完?”

    “我年轻的时候确实有这想法,想着有朝一日能把这里面的书读完,”图杜尔也跟着他仰起头,“但银松城总归有许多事要搭理,也还会被这样那样的事耽误……王位战争过后那几年,尤拉德大人都没日没夜待在这里面,我也不好进来打扰——我没有怪罪他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人老得可真是快,我用上所有闲暇来读书,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发觉自己头发也掉光了,背也直不起来了——藏书塔里的书没读到三分之一,图杜尔已经是个快进棺材的小老头儿啦。”

    弗兰听出了老仆人的语气是故作轻松,他便没说话。

    “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扰您了。”沉默良久,弗兰才低声说。他抱着两本书快步走了出去。

    是啊,时间过得可真是快,二十年前他的祖父瓦伊伦才威震北地,将奥尔顿的疆域开拓到二分王国有其一,转眼之间,银松城又已在腹背受敌中挣扎。弗兰还有半年就十六岁了,瑟巴尔·奥尔顿在这个年纪已经跟随瓦伊伦远征维尔塔纳,尤拉德·奥尔顿在红河畔指挥军队的时候,甚至只有十四岁。他不是孩子了,也得身披黑袍保卫家族和荣誉。

    天早已黑透,风雪也缓和了许多,但依旧没有月光。马厩侧面有一堵石砌的断墙,插在上面的火把正熊熊燃烧,弗兰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常常跑到这儿来看书,马厩和藏书塔都在主堡的背面,这一块小空地上,很少有巡夜的卫队来打扰他。弗兰把旧熊皮解下来铺在地上,然后靠墙坐下。他很喜欢这张熊皮,又软又暖和,借着火把跃动的光,他翻开那本又大又厚的书。

    《黑衫》讲述的是奥尔顿一族的祖先、马尔库斯帝国末期的黑石卫将军“黑衫”尤格尔格·奥尔顿的故事。他率领银松城的黑石卫军团脱离腐朽的帝国后,遭到了帝国军团的大举进攻,维尔塔纳人也趁机自北而下。腹背受敌、走投无路的尤格尔格逃进雪吼山脉,拔出了传说中的黑石剑“阿巴斯诺特”,遮天蔽日的暴风雪霎时间就淹没了山谷中的维尔塔纳人,北地人从此便认为他是雪吼山脉的子孙,除了南部的白雾城,整个北地都倒向了尤格尔格。

    据书中所说,帝国皇帝征召了自碎帆海岸到月狼城、几乎整个帝国西部的士兵,拼凑起超过五万人的庞大军团,由年迈的提图斯将军率领开进北地,而尤格尔格的军队不足八千,且除了约六七百名黑石卫,其余绝大多数是目睹了暴雪奇迹之后转而支持他的农民。

    双方军队最终在银松城以南的尖啸雪谷相遇,尤格尔格利用提图斯的庞大军队无法在峡谷中展开的劣势,率先发动了攻击。进攻虽然在刚开始取得了成效,却始终无法撼动帝国军团的阵型,战斗从上午进行到午后,北地军队在兵力和训练上的劣势开始逐步显现,帝国军团用塔盾和长矛组成盾墙,向前稳步推进,弓箭手们则在后方肆意屠杀缺少盔甲的北军。危急时刻,尤格尔格再次抽出了他的黑石剑“阿巴斯诺特”。

    战局在一瞬间扭转,书上只记述暴风雪如湍急的河水般自北向南奔涌而来,咆哮着穿过峡谷,弓箭无法使用,身负塔盾的步兵甚至被狂风卷入空中,落在自己人的长矛尖上,庞大的军队乱作一团,却在溃逃的途中被伊德沃尔河阻隔。

    那场战役被记述为“尖啸雪谷屠杀”,那天之后,伊德沃尔河便被称为“红河”,白雾城也只能向北地的新王俯首称臣。不仅如此,军团覆灭拉开了病入膏肓的马尔库斯帝国灭亡的大幕,曾横跨大陆的伟大帝国最终分崩离析。

    弗兰很喜欢读这一部分,家族的祖先如此威名赫赫令他心潮澎湃,就像他对瓦伊伦祖父的崇拜一样。但他依旧觉得,这些七百年前的故事恐怕大多都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那柄让他的家族屹立于北地的黑石剑“阿巴斯诺特”,据说在尤格尔格死后就不知所踪。以前他问过父亲,但父亲也只是摇摇头,说那只是吟游诗人们的杰作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倘若“阿巴斯诺特”真的只是一柄虚构的剑,七百年前又是什么力量帮助“黑衫”击溃了维尔塔纳人和庞大的帝国军团呢?

    唉,他真希望“阿巴斯诺特”真的存在,而且就握在自己手里,弗兰靠在断墙上,仰望着无月的夜空。那样的话,用不着父亲焦头烂额,他只要拔出黑石剑,该死的灰蛇,还有他的灰影群山,统统都会埋在铺天盖地的暴风雪中,或许等不到现在,王位战争的时候所有事情就都解决了。

    他叹了口气,又垂下头来接着读。细雪轻轻飘落,弗兰发现书页上方的空白处还有一行小字,他站起身子,将书端在火把下面,仔细辨认着。

    “秩序与强制力紧密相连,马尔库斯帝国的强制力丧失,秩序也就分崩离析。”

    弗兰对这句话似懂非懂,那应该是某个在他之前的读者的批注,或许是尤拉德叔叔?也有可能是更早的其他人。

    一声鹰嗥打断了他的思绪,弗兰恍然大悟似的合上书,“暴风”还没享用它的晚餐。弗兰跑到断墙的另一侧,把放在马厩角落里的木笼提了出来。他打开笼子,伸手抓住兔子的耳朵扔在马厩前的平地上,然后用力吹了一声口哨。

    又是一声鹰嗥划破夜空,兔子警觉地竖起耳朵,开始左顾右盼。然而没等这可怜的小东西反应过来,一道张开双翼的黑影伴随着风声从地面一掠而过,兔子便没了踪影。

    没过一会儿,兔子被从高空扔下,摔了个半死,“暴风”扇动翅膀,满意地围绕着猎物盘旋了一阵,准备开始享用美餐。不过幼鹰显然稚嫩了一些,兔子忽然蹬了蹬腿,翻过身便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暴风”发出一声失望的嘶鸣,只好扇起翅膀追了过去,转眼也消失在了围墙转角。

    弗兰笑着看完这一切,然后伸了个懒腰准备继续读书。然而,他刚转身走回断墙的另一侧,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从背后箍住他的脖子,一丝冷冰冰的东西贴上他的咽喉。

    借着火光,弗兰勉强看清那是一把匕首。

    “别动。”阴沉而嘶哑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