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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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林奈(下)

    “我们可能会死。”沉默良久,林奈才低下头小声念叨,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们不仅可能会死,还有可能死得很惨。要是不小心被那些野狗咬上几口,说不定伤口还会腐烂流脓,”斯帕克有些不耐烦地说,“但道理很简单,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那一定会死,所以你想明白没?”

    “我们可能会死。”林奈单调而机械地重复着,平时他是个沉默的人,但此时他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自己有一张巧嘴,就像领主宫廷里的弄臣一样,来让他驳倒斯帕克的计划,但他什么都说不出口。该死,这疯子怎么会想着去和那些野兽硬碰硬?他们只是几只孱弱的羔羊,也许领头的那只很有勇气……但勇气什么用都没有,从来没有,愚蠢的勇气只会把人带向毁灭。相比送死,他宁可期待奇迹,或许巡林骑手或者雪风堡的号角骑士们能发现这窝该死的强盗,或许明天清晨雪崩就能掩埋那个洞穴。

    无论如何,他不能死。

    “你害怕了?”片刻的沉寂之后,斯帕克忽然发问。与平时他的大大咧咧不同,林奈已经感觉得出这句话的语气几近冰冷。

    “是。”林奈坦然回答。

    “你这就害怕了?”已经是有几分怒意了。林奈抬起头,斯帕克正冷冷地盯着他,火光在双瞳中幽幽燃烧,他的眼神仿佛刚出鞘的利剑,让人忍不住想移开视线。

    “如果连死都不害怕……”林奈放轻了声音,“那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害怕。”

    “我没想到你是个懦夫,你连尤莉娅都比不上,”斯帕克站起身子,走到他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你根本不配是个男人。”

    林奈不介意当个懦夫,从来都不介意。他侧眼看到奥布里父子微微发抖的手,他知道他们也怕,只是不愿意说出来。懦弱使人被嘲笑,被轻视,只有勇气才能使人得到赞美和荣誉,但这些都不是林奈需要的。他需要的东西很简单——活下去,而这,只有懦弱能给。

    “那你就在这儿安稳坐好吧!”或许是他的沉默更激怒了斯帕克,红发青年朝他大吼一声,随即转身离去,当他背过身去时,低声骂了一句。

    “废物。”

    林奈终于没能忍住,他感觉到湿漉漉的东西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是啊,废物,他也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但谁想当废物呢?如果他有北地处处传颂的“暴风”瓦伊伦,亦或是武艺冠绝王国的“黄金之盾”哈尔格伦的那般能力,不用斯帕克号召,他立刻就提着斧子去把那群强盗给宰了,但他没有,他什么也没有,他只有想苟活下去的懦弱,和一个遥远又空洞的梦。

    “废物也比送死强上百倍。”他带着哭腔低声嘟哝,不过他很快就后悔了。

    斯帕克立刻转身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林奈只觉得自己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抓住衣领用力一推,整个人便失去平衡,翻倒在雪地上,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记结结实实的重拳就狠狠地打在他的左脸上。

    那一拳是真的疼,林奈左眼一黑,便觉得左耳和脑袋都嗡嗡作响,骨头像是要裂开一般疼得钻心。

    尤莉娅跑过来将斯帕克的手死死拉住,第二记拳头才没有跟着落下来。斯帕克面无表情地起身拍了拍衣服,然后转身离开。

    “抱歉。”尤莉娅低声说,她把林奈扶坐起来,随即也跟着哥哥消失在夜幕中。

    体温融化表层的积雪,冰冷的雪水渗进裤子,让他觉得双腿冷得刺骨,但他不想动,或者是根本忘了动,就像一只断线木偶般呆呆坐着。难受的时候,发呆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如果没人打扰,他可以呆坐上一整天,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感觉不到,即使落下眼泪,也不会哭出声响。

    但他害怕这样,害怕他忽然惊醒时,便又一无所有,就像曾经那样。

    “你……还好吗?”小奥布里有些迟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抱歉。”林奈低声嘟囔一句,起身快步离开。他不敢去看小奥布里的表情,也许是轻蔑,也许是可怜,无论哪种,他都不想看,他不敢与别人对视,他是个废物,是个懦弱的废物。

    天色已经黑到伸手不见五指,连疯子布莱登都消停了,森林里传来忽远忽近的嘎嘎怪叫,也许是乌鸦,也许是别的什么。寒冷的风在枯树的枝杈间快速掠过,发出呜呜的空响。林奈讨厌这种感觉,弥漫在天地间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有他孤零零一人。他加快脚步,像是远征归来、疲惫不堪的农兵一般,急切地想要投入家的怀抱。

    但他没有家,那只是他的屋子,不是家。他的家,早在很久以前就不复存在了。

    林奈轻轻推开老旧的木门,一股潮湿的霉味便扑面而来。一只细小的蜡烛在瘸腿木桌上幽幽燃烧,那点微弱的光对这间狭小的木屋似乎也足够了。一张床和矮柜被勉强安放,空的藤条筐子胡乱扔在地上,里面结满蛛网。

    左边的墙面上还有一道门,烛光从木板的缝隙中透射出来。林奈知道“那个人”还在里面看书。

    “那个人”指的是一个身材魁梧,表情如同永冻的坚冰一般冷漠的男人,他终年累月穿着一身农民不可能有的黑色丝质长衣,仿佛不知冷暖。至于他究竟是谁,叫什么名字,该怎么称呼,林奈一概不知,男人也从没告诉过他。

    不过这也不是很必要,在林奈的记忆里,这些年他从来都是对着那扇几乎永远不会打开的门或者男人的背影说话。他根本不需要称呼,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只要林奈一开口,男人也知道是在叫他,只不过他几乎不会应声,顶天用几个短暂的语气词表示自己听见了。

    “如果你不想曝尸荒野,就老老实实待在这儿。”林奈的印象中,男人这些年好像只说过这一句完整的话,以粗暴地制止他任何想要离开威德的想法,除此之外他对这个男人没有任何了解,甚至连他是如何闯入自己生活的,他都不知道。

    因为林奈的记忆,缺失了一小段。

    那就是林奈心心念念的梦想,他想知道在他缺失的那一小段记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他是怎么丢掉这一段过去的。因为这一小段缺失,他几乎失去了一切。

    非要仔细地去回忆的话,缺失的那一小段好像是在七年前。

    林奈依稀记得,他曾经的家在一座滨海的南方小城镇里,也许比金岩城还要往南,在剑鱼湾一带,冬天不会下雪,夏天会很闷热。一幢毫不起眼的石砌小屋,嵌在港口处的街道旁。港口里整天人声鼎沸,水手和渔夫忙成一团,拖着一股鱼腥味儿的大肚子马车在门外来来往往,铃儿叮当作响,碎石头铺就的街道已经被磨平发亮。一直到黄昏时候,夕阳垂在海面上,染红半边天空,拉出老长的金色波光,人们才渐渐散去。

    林奈很喜欢那个港口,尤其是下雨的时候,到处都安静极了,平时吵吵嚷嚷的港口也见不到一个人的踪影,四周只有雨水淅淅沥沥的声音,让人觉得很干净,也很安心。

    没有挂帆的桅杆像是光秃秃的树林,在乌云低沉的天幕下轻轻摇曳。林奈就光着脚跑到码头的木板浮桥上坐着,听雨哗哗啦啦地下。茫茫的大海,和身后灰色的小镇,全都笼罩在一片似水似雾的朦胧中。林奈就这样一个人呆呆看着港湾模糊的雨景,能看上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母亲轻轻地把双手放在他的肩上,和他一起看着铁青色的天幕。

    母亲是个温柔的人,林奈还能记得她深棕透红的细柔长发和那双垂在他稚嫩肩膀上的手。傍晚的时候,母亲会拿着一根长木勺轻轻地搅动火坑上的铁锅,浓汤的香气就和烛火温柔的光芒融在一起,飘荡在整个屋子里。林奈站在火坑旁边,眼巴巴的望着锅里的热汤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母亲就会微笑着舀起一勺,吹凉一点之后喂到他的嘴里,香味和幸福顺着心口流下,让他觉得全身都十分温暖。

    而对于父亲,林奈则只有一点点模糊的印象了。他只记得自他懂事起父亲就很少回家。每一年父亲待在家里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到一个月,而且每次回来时他都是完全不同的打扮,有时父亲一身蓝色的粗麻布外套,像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有时又打扮得像一个商人,甚至还有一次,父亲披着罩头的黑斗篷半夜闯进家里,把林奈吓得不轻。

    林奈曾一度怀疑,父亲是不是像传说中的“夜鼠”埃勒那样是个盗贼,亦或是“铁颚”贝鲁特那样的强盗,母亲却笑着告诉他,父亲是个堂堂正正的骑士,之所以不能经常回来,是有还不能告诉他的原因。于是当他看到“私生子”艾蒂安击败邪恶的哈坎公爵的故事时,又去问母亲自己是不是和艾蒂安一个类型,那是他第一次见母亲生气,她怒气冲冲地把那本肇事的故事书扔进火坑。

    “你的父亲正直而且高尚,”母亲噙着眼泪警告他,“永远不会有所谓的私生子!”

    确实,即便父亲很少回家,林奈还是能回想起他每次回家都会蹲下身来,用他那有些粗糙的大手掌抚摸自己的头发和脸颊。那双手的手掌上似乎已经结了一些老茧,但是并不硌人,反而十分温暖。父亲的话很少,似乎每次都只会称赞两句林奈又长高的个头,然后就只剩下一脸尴尬却满足的笑容。

    虽然平凡得让人觉得有些单调,不过这样的生活还是让林奈感受到沁人心脾的安心。即使一直这样单调下去,他也觉得很满足。然而变故,还是随着造物主对这个世界上似乎每一丝幸福的不甘,不期而至了。

    林奈还记得那是个下着滂沱大雨的夜晚,他恍惚快要睡着时,延绵不绝的雨声中,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记忆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之后的事情任凭林奈怎么回想都找不到哪怕一丁点线索,就像是徒劳地在海水冲刷而过的沙滩上寻找他曾经搭建的城堡,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

    而当回忆再接上时,就已经是他和这个陌生的男人生活在这个破败的村庄。父亲、母亲、拉着鱼获的大肚子马车和港口林立的桅杆,好像都变成了上辈子的事情,和林奈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瓜葛。刚开始的一两年里,他无数次愤怒而绝望地质问这个雕塑般的男人,只不过从没有得到过任何回应。哭喊、绝食、离屋出走,什么样的手段他也都使出来过。但是男人总是一声不吭,当他饿极了的时候,也只能老老实实坐下来开始吃饭,当恐惧和孤独混杂进渐渐袭来的黑夜将他慢慢包围的时候,他也只能回到这个简陋的小屋,最后趴在那张硬得硌人的床上大哭一场。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林奈甚至不敢睡觉。他曾一觉醒来就失去了一切,每当困倦缓缓合上他的眼睛时,便又会被这噩梦惊醒。他害怕,害怕自己一旦睡熟,醒来时又已孑然一身。但后来他渐渐看开了,自己本就已经一无所有,还有什么怕失去的呢?如果非要说有,那大概就只剩生命了,他迷迷糊糊地失去了一切所爱,如果再迷迷糊糊地死去,他不甘心。

    再后来,斯帕克、尤莉娅、小奥布里以及这个村庄里同样背负着这样或者那样不幸的人们开始走进他的生活。悲伤随着时间一点点被抹平,到最后,那段他还有一个家的记忆,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冗长而遥远的梦,让林奈有些分辨不出真假。他有时候甚至会动摇的问自己,他试图追寻的那段过去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不过林奈立刻就会否决这个想法,即使那些景象再遥远、再模糊,母亲轻轻搅动的那锅浓汤、父亲那双长着老茧的手,这些从唇舌和脸颊能一直蔓延到心底的温暖,绝对是空洞的梦给不了的。

    他相信一定有一段过往等着他去发掘,甚至是去拯救。在此之前,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