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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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蒙德(下)

    “那场战争还间接害死了母亲。”伊恩垂着头,低声说。

    “……母亲?”艾格尼丝一愣。

    “王位战争让哈薇丝气得大病了一场,她始终不能原谅她的弟弟汉弗莱国王,也埋怨她自己没能劝阻两个兄弟自相残杀……她身子本来就差,但是过了几年,她还是说一定要再生一个孩子……”

    蒙德几乎已经说不下去,他只能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还记得那时哈薇丝站在卧房的窗洞前,裹着厚厚的毯子,一边看着远处和她的肤色一样苍白的雪原,一边焦虑地咬着指甲。

    “我们再要个孩子罢,蒙德,”她忽然转过身来,一脸认真,眼角却有点点泪光,“我最近老做不好的梦,梦见盖伊一身焦黑地从坟墓里爬出来,还拿着剑和汉弗莱厮杀……我害怕有一天伊恩和弗兰也会像他们一样打起来……倘若他们能有个弟弟妹妹,一定能劝住他们。”

    她的想法总是简单到近乎幼稚,但蒙德也不是个嘴里能说出花的人,他只好轻轻把妻子抱在怀里,低声安慰她。

    结果如她所愿,艾格尼丝是个像她一样漂亮的女孩儿,但也就是女儿出生的那个雪季,哈薇丝虚弱的身子终究没能撑过去。

    蒙德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能挽救她的生命。他最后强忍住悲痛,轻声问哈薇丝是否愿意回到凯旋城,和她的父亲艾夫加国王埋葬在同一片土地,他知道问出这个问题,就代表着他自己也对救活哈薇丝失去了希望。蒙德依稀记得,当时躺在床上的哈薇丝摇了摇头,艰难地露出微笑。

    “我已经姓奥尔顿了,”她轻声说,“我永远也不想回去凯旋城,那儿又肮脏又危险。”

    凯旋城确是她的伤心之地,云堡的雄狮王座上坐着她发誓一生不见的汉弗莱国王。

    “我知道雪吼山脉只埋葬出自奥尔顿家的人,”哈薇丝勉强睁大眼睛,露出俏皮的神情,“但你的祖先们……应该不会讨厌我吧。”

    几乎是在一瞬间,蒙德的眼泪就止不住滚落下来。

    “不会的,哈薇丝,”他哽咽着说,“没有谁会讨厌你。如果真有,等我也回到雪吼山脉的时候,我会和他们好好理论的。”

    “那你还是晚点来吧,让我好好睡上一觉,”哈薇丝微微一笑,那是她的最后一句话,“伊恩、弗兰和艾格尼丝都是,他们来得越晚越好——我这些年可累坏了。”

    故事讲完,蒙德靠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他再一次下定决心不再去回想这些事,现在银松城需要他足够坚强。艾格尼丝早已是泪流满面,伊恩则低头不语。

    “我和伊恩永远也不会像那盖伊和汉弗莱,”弗兰擦擦眼睛,“奥尔顿家的人不会做这种蠢事!”

    蒙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仿佛阴云中透出的阳光。

    “没错,”他说,“奥尔顿家会像雪吼山脉的黑石一样坚硬,像暴风雪鹰一样强大。”

    弗兰用力点点头,伊恩也摸了摸鼻子。奥尔顿家在王位战争中失去了太多,但正是“暴风”瓦伊伦和他的儿子们在红河上的惨胜,赢回了足够的谈判资本,使他们不至于失去一切。

    奥尔顿家族历来如此,他们的历史已可以追溯到七百年前的马尔库斯帝国末期。昏庸无能的皇帝和蛮族、新兴的源神教徒以及各地的野心家们共同摧毁了横跨大陆的庞大帝国,奥尔顿家族的祖先,驻守在银松城的黑石卫军团将军“黑衫”尤格尔格·奥尔顿,便伺机自封北地之王。

    此后的七百年里,维尔塔纳人和南方浩浩荡荡的源神教大军屡次攻入北地,却始终啃不下银松城的黑石城墙。虽然最终受封公爵,融入了威特拉德王国,但银松城和北地一直被奥尔顿牢牢占据,他们宛如横亘北地的雪吼山脉,即便暴雪呼啸,依旧岿然不动。

    “父亲,那灰蛇宣战的事情,您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吧,”弗兰坚定地说,“无论如何,鹰也不会输给蛇。”

    “我已经写好了一封信,送往了凯旋城,”蒙德说,“我让尤拉德去觐见汉弗莱国王,请求派遣重臣来北方调停我们和‘僭位者’的战争。”

    “诉诸国王……”伊恩摸了摸下巴,“我们在王位战争中支持了盖伊王子,如果汉弗莱国王因此记恨的话,他不见得会帮我们。”

    “应该不会,即便国王不愿派人,我想枢密院的重臣们也不会坐视北方在可能被维尔塔纳入侵的情况下先打起来,”蒙德沉吟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十五年了罢,倘若汉弗莱对他的哥哥和妹妹还有一点愧疚,他便不该记恨这些。”

    “他能有什么愧疚,”弗兰说,“也许他抱着那顶黄金王冠睡得正香。”

    “如果国王的使臣来到北地,你可得注意你的言辞。”伊恩提醒。

    “总之,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避免红河岸边先打起来,然后等待国王派使者前来。”蒙德说。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银松城的黑石王座坐起来并不容易,甚至让他觉得很累。蒙德时常想,像他的父亲“暴风”瓦伊伦那样的人,最后也只能勉强保住北地,而他又何德何能?但他至少不能在伊恩他们面前表现出来,他至少得在回到雪吼山脉之前完成他的使命,而伊恩也终有一天会接下这个责任,他没什么好抱怨的。

    正说话间,厚重的松木房门被人轻轻敲响。

    “请进。”蒙德说。

    图杜尔推门走了进来,老仆人神色慌张,“我的大人,瑟巴尔伯爵的来信……”

    刚说没两个字,他便开始剧烈咳嗽。

    “先坐下罢,图杜尔。”伊恩赶忙起身,给老人让座,“艾格尼丝,给他倒杯热牛奶。”

    图杜尔感激地点点头,坐了下去,接过女孩儿递过的杯子喝了两口,然后从他那宽大肥厚的袖子里拿出一只淡黄色信封,递给伊恩。

    “打开读给我听听。”蒙德说。

    伊恩剥掉封口处印着暴风雪鹰的火漆,展开信纸。蒙德看见儿子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坏消息,瑟巴尔叔叔说,希格尼特正在灰影领征召军队,”伊恩说,“‘毒牙’洛冈已经带着灰鳞长戟团抵达红河南岸。湾流堡能征召的士兵有限,他请求银松城派出援军。”

    湾流堡坐落于北地南方的红河北岸,受封那里的是蒙德的二弟瑟巴尔·奥尔顿。倘若灰影领和银松领真的开战,湾流堡将是北地的第一道防线。

    “既然这样,我们也该派黑石卫过去,拔断那灰蛇的毒牙。”弗兰说。

    “话虽这样,可我的大人,我建议此时还是少派军队的好,”图杜尔怀抱着杯子,低声道,“添兵太多会加剧边境紧张的局势……倘若国王陛下的使臣看到我们重兵屯驻红河北岸,恐怕会更容易相信希格尼特的诬蔑。”

    “我有所准备,我已经让乔赛林征召了六百名士兵和三百名弓箭手,还挑选了一百名巡林骑手,”蒙德说,他知道一千人面对加斯基尔远远不够,但除了图杜尔说的理由,他还必须准备力量应付维尔塔纳人对雪风堡的冲击,“伊恩,你过几天就带着这些人去湾流堡。如果加斯基尔胆敢进攻,你只需要先帮助瑟巴尔守住城堡,我会立刻率军南下。”

    “是,请您放心。”伊恩平静地说。

    伊恩的沉稳一向让蒙德放心,但他思前想后仍觉不妥,“这样,我今晚会写信给佩里斯伯爵,让他征召白雾城的军队来湾流堡。”

    “明白了。”伊恩点点头。

    “我也跟着去,父亲,”弗兰举手,“我能去给伊恩帮忙。”

    蒙德没有立即回答,他知道弗兰终有一天会长大,也迟早必须在这样的事情里得到锻炼,但这次的情况不比往常。

    倘若希格尼特真是想打,还要把挑起战争的名头栽赃给银松领的话,蒙德甚至都能想象得出“僭位者”的军队会怎样挑衅,伊恩倒是一直都很沉稳,而弗兰恰恰最受不了“灰蛇”的气。但蒙德担心,担心他一旦开口拒绝,弗兰可能会觉得他只信任伊恩,这对他们兄弟两人而言绝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最后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去了之后,多听你哥哥和你叔叔的安排,”蒙德叮嘱,“瑟巴尔身经百战,你们多跟着他学。”

    弗兰用力点了点头,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弗兰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回来的路上抓到一个偷猎者,我恳求您不要按律法砍掉他的手……他只不过饿极了……”

    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蒙德还不知道偷猎者的事。

    “弗兰大人,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银松城外的树林就是奥尔顿家的猎场,那里面的东西都属于你的父亲,”图杜尔说话了,“他的所作所为终归就是偷窃,而偷窃就要受罚。”

    “可是他需要吃东西!”弗兰激动起来,“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饿死吧!”

    “谁都需要吃东西,可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吃,”图杜尔说,“北地还有许多勤恳劳动换取食物的人,他们可没偷猎。”

    “没有那只大角麋,我们可不会饿死!”弗兰站起身子,“可是他会!”

    “如果这样说,那谁都可以到领主的猎场里偷猎了,”图杜尔摇摇头,“这是僭越,是偷窃,律法里写得明明白白。”

    “律法律法!律法可见鬼去吧!”弗兰大声说,“如果律法就是让我们看着别人饿死,那东西不要也罢!”

    蒙德一直没有说话,他在犹豫哪种回答可能对弗兰更好。艾格尼丝已经吓得躲到了伊恩身后,而伊恩则面无表情地喝着热牛奶。弗兰历来这样,他喜欢遵从自己内心的善恶判断更甚律法条文。

    “弗兰,”蒙德沉吟了一会儿,低声问,“你可知道为什么要有律法?”

    弗兰没有答话,也许他也答不出来,他只是抽了抽鼻子。借着火光,蒙德能看到他噙着眼泪。

    “七百年前马尔库斯帝国灭亡的时候,许多法典和制度也跟随着被埋葬了,那时便没什么律法可言。奥尔顿的祖先们坐在黑石王座上,倾听着北地领民们的诉求,然后按照自己的善恶判断来给予奖赏或者威罚,”蒙德语重心长地说,“然而,有些领主本身就没什么高尚可言,他们为了响当当的金币可以罔顾是非,胡乱裁定。而还有一些事情,用简单的善恶是无法判断的——有一个从‘公正者’伯纳德国王时期流传下来的故事,一个月狼领和一个金岩领的年轻人,都因为替家人报仇而杀了人,金岩城公爵用两枚金币表彰了年轻人的勇敢,而月狼城公爵用绞刑架惩罚了年轻人的鲁莽。仅仅遵从内心的善恶,同样的事情竟会有如此之大的偏差,正是为了避免这种混乱,伯纳德国王才命令枢密院起草一份又一份律法。所以你明白吗,或许这些律法有时过于严苛,但若没有它们,领民们才会蒙受更多不公正。”

    “但至少这件事情上,律法是错的啊!”弗兰带着哭腔说,“就算要遵从公正,就算要遵从律法,看见错的不也应该改正不是吗!”

    “哪有那么简单的对错,”蒙德苦笑着说,“你想想看,弗兰,如果我惩处这个偷猎者,或许你会觉得过于苛刻,但倘若我不惩罚他,那等于是在告诉北地的领民:如果你需要,而正好别人富余,你就可以去偷。”

    “可是……”弗兰急得语无伦次,“可是他只是为了活命就要被砍手吗?他只是太饿了啊!”

    “兴许他是装可怜,骗您的好心呐,”图杜尔说,“倘若这样就饶恕他,今后就会有许多人去偷猎,我们不能每个人都宽恕。”

    “他不是装的!”弗兰再次激动起来,“我给他肉干的时候,他吃得都哭了出来……”

    图杜尔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每个罪犯在惩处面前都会落泪,我们可不知道哪些是因为害怕,哪些是因为冤屈。律法本就是流泪的正义嘛。”

    弗兰眼角泪光点点地看着伊恩,希望得到哥哥的帮助,但伊恩一言不发,索性拿起桌上的一本书翻看了起来。

    “罢了,图杜尔,”蒙德说话了,他最终下定决心,“我答应你罢,弗兰。你终有一天也会治理封地,虽说执行律法本是领主的责任,但仁慈亦是骑士必备的品质,你若能一直保有这仁慈倒也不坏。但我也不能对他毫不惩罚,银松城现在正缺人手,就让他先去马厩干活罢。”

    弗兰用力地点了点头,咧开嘴笑了。

    “那我先去准备了,”伊恩放下手里的书,随即他转头看着艾格尼丝,“我从湾流堡回来时会给你带束鲜花。”

    “好呀。”艾格尼丝高兴地拍拍手。

    “孩子们,你们千万记好,只要希格尼特的军队没有渡过红河,就不要主动进攻,”蒙德仔细叮嘱,他忽然有那么一丝后悔,或许他不应该派伊恩和弗兰去湾流堡?当他做出这个决定时,尤拉德那具冷冰冰的铁面就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如果可能的话,他一定会亲自南下,和“僭位者”面对面较量,但此刻他必须坐镇银松城。从雪风堡到湾流堡,穿过整个北地即使快马加鞭也要十天左右,如果他前往湾流堡,一旦维尔塔纳人南下,等他得到消息再召集军队北上,雪风堡可能已经被攻陷。但让尚还稚嫩的儿子们去应付加斯基尔,蒙德只能在心里祈祷国王赶快派遣重臣前来,只要使臣抵达,战争至少会暂时中止。

    “加斯基尔相当狡猾,连你们的瓦伊伦祖父都说过他十分难缠……”蒙德压低声音说,“他是条真正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