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响
字体: 16 + -

第二章 蒙德(中)

    “征召军队和他们打吧,父亲!”弗兰忽然紧握着拳头说,“我也要上战场,我要用长矛把那条灰蛇的胸口戳穿!”

    “灰蛇”是弗兰对希格尼特的称呼,加斯基尔家族的封地在灰影城,他们的纹章是一根金色的权杖,两条红蛇盘绕其上。

    “你还太小了,弗兰。当年你的叔叔尤拉德十四岁上战场,结果被火烧伤半张脸,至今都得带着铁面,”蒙德摇头拒绝,“现在还不是你上战场的时候。”

    “铁面”尤拉德·奥尔顿,蒙德也已经有好些年没见过这位三弟了。尤拉德虽然有伯爵头衔,但并没有实质上的封地,而是远在南方的王都凯旋城,担任国王枢密院顾问。

    蒙德依稀记得,尤拉德小时候和弗兰很像,正直热情而且嫉恶如仇。但自从在王位战争中,他的左脸被火烧毁后,整个人就性情大变。尤拉德带上一具铁面,整日甚至整月窝在银松城的藏书塔里,不和任何人一同进餐,也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到后来,蒙德甚至快忘记了尤拉德的原样,只觉得他似乎生来就是一具泛着寒光的铁面。

    那副铁面,以及和铁面一样冰冷的冷漠,常常让蒙德不寒而栗,他一直觉得是战争夺走了弟弟的一切,但当他想关心一下尤拉德时,却被弟弟一口回绝。

    “我并没有失去什么,除了半张本就没什么用的脸。相反,那场战争让我重获新生。”

    若不是尤拉德的语气像凌晨的湖面一般平静而冰冷,蒙德几乎确信他已经疯了。他不希望弗兰变成那样,永远不希望,哈薇丝也不会希望。

    “但我已经十五岁半了!再过半年我就已经成年了!”弗兰激动地站了起来,“而且我这两年一直在跟着乔赛林爵士学习骑马和剑术,我还跟皮埃尔学了弓箭。银松城很多卫兵都不是我的对手,伊恩是知道的!”

    “冷静点,弗兰。”伊恩拉住弟弟的手。

    “弗兰,战场和训练场上不一样,训练场上不会有尸体和惨叫。而且即便我想让你上战场,也不能是这次,”蒙德低声说,他知道弗兰性如烈火,但他不明白这火焰同样会烧到自己,“这场战争,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避免。”

    “为什么!”弗兰不解,“他们主动挑衅,诬蔑我们!侮辱我们!侮辱瓦伊伦祖父!侮辱我们的祖先!我们怎么可能退让!”

    “别说退让,单凭希格尼特在王位战争里的所作所为,我甚至都想召集封臣,南下红河兴师问罪,”蒙德紧皱着眉头,“但是弗兰,现在不行。维尔塔纳人很有可能在雪季结束后南下入侵,雪风堡需要我们的支持。如果我们和希格尼特开战,银松领将腹背受敌——我甚至觉得希格尼特是挑好了这个时候。”

    蒙德紧咬牙关,坑中火焰在他的双瞳幽幽燃烧。他正在竭力压抑怒火,他并非不想给“僭位者”一个教训,整个奥尔顿家族几乎没有谁会不恨希格尼特·加斯基尔,但这件事并不容易。

    不仅如此,蒙德心里还有另一个担心,希格尼特虽然已经年过半百,却是老来得子。他的长子埃勒·加斯基尔和伊恩几乎是一样年纪,也一直没有成婚的消息,眼下自己正试图和汉弗莱国王联姻,加斯基尔却突然闹宣战这一出,难不成……

    “但是那条灰蛇的贪心永远也满足不了。维尔塔纳人年年都会威胁我们,他也可能会年年挑衅,”弗兰捏着拳头,“就算今年不开战,还会有明年后年!我们总不能每次都退让……我们只能一次把他们打趴下,打得永远站不起来!”

    “倘若战争如此简单便能赢,我也不必这样发愁了。希格尼特你们都知道,在整个威特拉德都称得上诡计多端。而且以我对灰影领的了解,他能轻易征召超过八千名士兵。维尔塔纳人更不用说,几百年来都是北地的心腹大患,”蒙德疲倦地笑笑,“之所以我一直让弗特拉增修雪风堡的城墙,就是为了防备维尔塔纳人……我们只要忍过今年,雪风堡的增修就能全部完成,那我们便暂时不必担心北边,”他低声说,“如果时机合适,我将召集封臣,向希格尼特·加斯基尔好好清算这些年的债务。”

    “加斯基尔公爵在王位战争做了什么呢?”艾格尼丝睁大她水汪汪的眼睛,一脸疑惑地问。

    “可别叫他公爵,我的妹妹,”弗兰坐了下来,把头别向一边,“那灰蛇可配不上。”

    “别问了,艾格尼丝,你还太小了。”伊恩也淡淡一笑。

    “告诉她罢,伊恩,”蒙德说,当他让图杜尔把女儿一并叫来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艾格尼丝快十岁了,她终归会知道这些……奥尔顿家的人都应该知道这些,而且牢牢记住。”

    艾格尼丝则是一脸好奇地用手托住双颊,仿佛是要听睡前故事。蒙德站起身,屋子里的火坑让他觉得有些闷热,他走到窗洞边将挂毯轻轻掀开一条缝,刺骨的寒风便尖刀般划过脸颊。虽然在南方待过十多年,但蒙德仍然流着北地人的血液,他甚至经历过雪吼山脉的风雪,快要进入冷季的雪风根本算不上寒冷,但他还是觉得冷,冷得脸颊生疼,冷得刺痛骨髓,冷得似乎连脊背都快要结冰。

    “希格尼特·加斯基尔曾经只是灰影堡伯爵,是瓦伊伦祖父的封臣,”伊恩喝了一口热牛奶,开始复述蒙德当年讲过不止一遍的故事,“没错,那时候从王都凯旋城往北,富饶的卡米洛平原、终年迷雾的灰影群山、红河流域、咽喉群岛、北地……乃至雪吼山脉以北大片冻土,如此辽阔的疆域都归属瓦伊伦祖父。”

    显然对艾格尼丝而言有些地名她还太过陌生,或许她只能隐隐感觉到瓦伊伦大公爵曾经的威势。

    “大约相当于半个王国。”蒙德补充,他掸了掸狼毛衣领上的雪花,又回到火坑旁坐下。

    “哇哦,那一定很大。”艾格尼丝啧啧赞叹。

    “十五年前,就是弗兰出生那会儿,老国王艾夫加·贝尔曼斯去世了,他膝下有两子一女……就像我们现在一样。早已过世的芙洛拉王后生下的长子盖伊,以及第二位王后贝尔塔·泰尔弗生下的汉弗莱和……哈薇丝公主,”伊恩低下头,放低了声音,“就是我们的母亲。”

    “这里跳过罢。”蒙德低声说。

    “贝尔塔王后联合她的父亲,金岩城大公爵米隆·泰尔弗控制了凯旋城,宣称本该继承王位的盖伊王子早已身故,留在宫廷的盖伊是一个冒牌的私生子,”伊恩说,“于是贝尔塔拥立汉弗莱王子抢先加冕,还让汉弗莱和雷蒙·伯索尼德公爵的妹妹佩琳妮成婚,换取月狼城的支持。”

    “宫廷的王子是冒牌货……”艾格尼丝吃惊地张大嘴巴,“这不可能吧……”

    “当然不可能,那是个蹩脚到极致的谎言。”蒙德说,他曾在凯旋城和盖伊、汉弗莱一起长大,盖伊早已身故这种故事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那伯索尼德公爵怎么会同意加入他们呢?”艾格尼丝疑惑地眨眨眼,“贝尔塔王后的谎言很站不住脚呀。”

    “这就是贵族之间的道理,”蒙德说,“只要有足够的好处,以及一个可以当做借口的理由——无论它能不能站住脚,他们便可以倒戈。”

    “噢……”小女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些人白受册封,亏雷蒙还是骑士。”弗兰轻蔑地说。

    “死里逃生的盖伊王子来到银松城,请求瓦伊伦祖父的帮助。我还有点印象……当时祖父勃然大怒,立刻准备征召大军南下,进攻凯旋城。王位战争便爆发了,”伊恩道,“原本所有人都以为,这将会是王国内三位最大封臣之间的较量,金岩城和月狼城的南军对抗‘暴风’瓦伊伦的北军。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出了岔子。”

    “那该死的灰蛇。”弗兰狠狠啐了一口。

    伊恩点了点头:“希格尼特·加斯基尔做了身为附庸绝不能做的事情,他突然宣布支持汉弗莱,背叛了瓦伊伦祖父。”

    “他的背叛导致战局急转直下,灰影堡地处灰影群山,刚好隔断了卡米洛平原和北地,”蒙德盛了一杯热牛奶,小啜一口,“卡米洛平原大量粮食和征召兵无法到北地集结,也无人能指挥,很快就被南军占领。”

    “但即便这样,瓦伊伦祖父还是赢下了战争。”弗兰骄傲地说。

    “祖父怎么做到的?”艾格尼丝瞪大了眼睛。

    “只是惨胜罢了,”蒙德苦笑着说,“刚开始的情形还不错。由于希格尼特的背叛,米隆·泰尔弗非常自负,以为可以迅速赢下战争。你们的祖父判断他一定会直接进入北地,便提前把北地的领民、粮食和军队都集中在各处的城堡里。当时已经进入雪季,等到米隆和汉弗莱率军渡过红河,才发现在茫茫雪地里根本找不到吃的。瑟巴尔带着黑石卫和巡林骑兵不断攻击他们后方的运粮队,那些南方人终究熬不住寒冷和饥饿,开始向红河溃逃。”

    “真了不起!”艾格尼丝拍手笑道。

    “等他们逃到红河岸边,尤拉德早就按照你们祖父的安排,带着军队在那儿埋伏了。他当年才十四岁……”蒙德靠在木椅上,吐出丝丝白汽,回味着当年光景,“他在河岸插满长矛,又用干燥的树枝和枯草扎成火球……枪林和火墙卡住南军,背面我和父亲则紧紧追赶,米隆和汉弗莱王子就这样被我们包围了。”

    “王国里没人是瓦伊伦祖父的对手。”弗兰说。

    “可惜的是,南军进入北地之前,希格尼特就察觉到了危险,他和他的灰影堡军队没有一同北上。红河战役那天,他便带着军队从背后攻击尤拉德,试图为南军打开缺口……”蒙德叹了口气,他实在不愿再回想,那天的景象仍旧如梦魇般缠绕在他的记忆深处,“那是场真正惨烈的战争。父亲一开始就告诉我们,北地什么都缺,无法和南军长期对抗,所以要我们不考虑俘虏对方换取赎金,而是要尽可能将他们彻底消灭,最好是能直接杀死米隆和汉弗莱……南军看到援军到来,也拼命求活。那场战役里没有怜悯、没有俘虏、没有骑士精神……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杀死对方自己才能活下去……尸体把红河阻断,流到下游去的全是又浓又臭的血,河谷里不管活人死人都是一身通红……你们的尤拉德叔叔被烧毁了半张脸,米隆·泰尔弗战死,雷蒙·伯索尼德失去了一只眼睛……汉弗莱则是在一名骁勇无比的骑士掩护下逃出生天……那骑士是叫……”

    “弗拉维斯·康提。”弗兰说。

    “对,弗拉维斯·康提……总之双方都在红河战役中损失惨重,只能隔着河对峙,就这样又过了半年多。”蒙德说。

    “那后来呢?”艾格尼丝问道。

    “后来……半年之后,银松城里的盖伊王子突然死了,他的房间里莫名其妙起了大火,”蒙德叹了口气,“父亲要求汉弗莱国王发誓盖伊的死和他无关,然后宣布结束战争,效忠汉弗莱国王。”

    “这怎么可能没关系!”弗兰狠狠地锤了一下大腿,“祖父怎么能相信这种鬼话。”

    “就算不信,也没有别的办法。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盖伊王子是被害死的……他的房间外有许多护卫,没有任何人能进去放火,”蒙德叹了一口气,瓦伊伦决定效忠汉弗莱的那一天,是蒙德印象中父亲最憔悴的一天,威震王国和维尔塔纳的“暴风”第一次看上去那样疲惫,仿佛那一瞬间就老去了很多,“盖伊没有儿子,他一死,汉弗莱就是威特拉德王国唯一合法的继承人。我父亲的战争理由已然无存,如果这时还不收手,几乎就等同于叛国。即便这样,他还是被剥夺了枢密院掌玺大臣的位置,以及红河以南的全部领土。战功赫赫的希格尼特·加斯基尔便获封这些土地,成为灰影堡公爵——实际上,他是这场战争最大的受益者。”

    “他运气可真好。”艾格尼丝说。

    “不是运气,我的孩子,”蒙德苦笑着说,“你不知道希格尼特有多精明。当初盖伊王子从凯旋城逃走,来北地请求你们祖父帮助的时候,也途经了灰影堡。倘若希格尼特真是忠心支持汉弗莱,那时候他就会下手杀死盖伊王子,但他没有——他就是要看着王位战争打起来。后来米隆的南军进入北地前,他也察觉到了我们的计划,但他也不肯说破,任由米隆和汉弗莱的大军前来送死,然后他上演前来救援的好戏——他利用了王位战争,当王国内所有强力封臣的力量都被损耗殆尽时,他便从一个小城堡的伯爵摇身一变,成为灰影堡公爵。”

    “无耻的灰蛇!”弗兰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