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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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蒙德(上)

    蒙德·奥尔顿靠坐在火坑旁的扶手椅上闭目养神,狼皮缝制的坐垫又暖又软,他刚把头靠在椅背上,便觉得倦意像是疯长的藤蔓,从他的后脑蔓延开来,仿佛稍一失神,就会沉沉睡去。算上昨晚,他已经有整整两周没睡过安稳觉了。

    银松城公爵的卧房并不宽敞,甚至说得上狭窄。四面石壁垂着厚实的暴风雪鹰图案挂毯,漆黑的色调显得有些压抑。但屋子中央烧得正旺的火坑暖光四散,反而添了几分温馨。火坑上挂住一口铁锅,锅中牛奶正咕噜咕噜冒着泡,一股浓郁的甜香便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厚重的松木房门被轻轻推开,老仆人图杜尔探进来半个身子。他年事已高,长须花白,头顶光亮得像一颗鹅蛋。

    “抱歉打扰您的休息,我的大人,”他嗓音嘶哑,“伊恩大人和弗兰大人一起回来了,巧得很,他们刚好在途中遇上。”

    “你就叫他们的名字罢,图杜尔,”蒙德用力搓了搓脸,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随后他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他们识字都是你教的,哪儿来的什么大人。”

    图杜尔微微躬身,不过他几乎本就直不起腰,灰色长袍已然掩盖不住老仆人佝偻的脊背,只有浑浊的双眼还闪烁着几分光芒。蒙德对老人非常敬重,图杜尔不仅是仆人,更像是他的私人顾问。

    蒙德小时候曾被送到王都凯旋城,做老国王艾夫加·贝尔曼斯的扈从,与盖伊、汉弗莱两位王子一起长大,那时候图杜尔就被瓦伊伦大公爵指派来照顾他。到二十年前,十八岁的蒙德获封骑士,不久之后,在金碧辉煌、花团锦簇的云堡大厅,艾夫加国王亲自牵着女儿哈薇丝公主,将她的手交到了蒙德的手心。当时,瓦伊伦大公爵已经开始征召大军,准备远征维尔塔纳,图杜尔便又跟随蒙德回到了银松城。

    “你去把他们叫过来罢,把艾格尼丝也一并叫来,我有事要和他们说。”蒙德道,图杜尔便低声应诺,小步退了出去。

    蒙德又一头靠在扶手椅上,他还在犹豫这个决定是否正确。艾格尼丝毕竟还小,又是女孩儿,也许她今后可以远嫁到南方某个公爵的家族去,永远逃离北地无休无止的烦恼。但每当他犹豫的时候,父亲曾反复对他说过的话仿佛又会回响在耳边。

    “雪鹰在北地的风雪中存活了上千年,靠的可不是天真和仁慈,而是坚韧与凶狠,”瓦伊伦如是说,“我们奥尔顿也一样。”

    而且仔细想想,蒙德在心里遍数南方的大贵族们,月狼城的“独眼”雷蒙·伯索尼德公爵,金岩城的居伊·泰尔弗大公爵乃至凯旋城云堡王座之上的汉弗莱国王,这些人身边不乏毒蛇猛兽,甚至连他们本人都不值得相信。相比这些地方,蒙德倒更愿意把他的女儿留在北地。

    “爸爸!”九岁的小女儿艾格尼丝推开门,连蹦带跳地走到蒙德旁边,亲吻父亲的脸颊,蒙德也回以一个微笑。小女孩儿一身黑色呢绒长裙,更衬出白皙的肤色,两腮晕开健康的淡红,水灵的大眼睛里,红棕色的瞳仁如同两颗晶莹剔透的宝石,和瞳色一般红棕光亮的长发扎成独辫垂在后背。

    每次看到她,蒙德都恍惚觉得自己又看到了三十年前,自己刚到凯旋城时,那个在云堡花圃中的女孩儿。紫色和白色的丁香如画卷般铺展,南方夏日独有的湛蓝晴空下,女孩儿笑靥如花。艾格尼丝和哈薇丝公主长得很像,但她自己永远也感觉不到,在她出生后的那个雪季,她的母亲就已经长眠在了雪吼山脉深处冰冷的墓窖。

    埋葬她的那天,是蒙德成为银松城公爵以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其他人面前落泪。他本已下定决心,要在奥尔顿家族祖先的坟墓前保持肃穆,但当黑石板即将盖过那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女孩儿苍白的脸庞、他想最后一次轻唤她的名字时,他才发觉自己早已哽咽得说不出哪怕一个字。

    她不该在这儿,她不该在这儿,蒙德那时像疯了一般喃喃自语,他一直觉得,艾格尼丝和哈薇丝,她们本该像红河以南的那些女孩儿一样,在遍洒阳光的花园里嬉闹,戴上鲜花扎成的头环,穿着鲜艳漂亮的衣服,但图杜尔常常提醒他,黑色才是北地贵族应该穿着的颜色。

    那是北地的神山——雪吼山脉的岩石色彩。

    没过一会儿,伊恩也推门而入。他还没来得及脱下锁链甲,黑色罩袍的褶皱里落满细雪,弗兰则依旧裹着那件有些破旧的熊皮窜了进来,蒙德猜想他又和他那些“骑士”朋友们疯闹了一通。

    “喏,你们都回来了,”蒙德疲倦地笑笑,“艾格尼丝,给你的哥哥们倒一杯热牛奶罢。”

    女孩用长勺舀出两杯热牛奶,满脸欢喜地递给两位哥哥,并和他们行贴面礼。伊恩浅尝了一口,弗兰则是一口灌了下去,然后逗弄着艾格尼丝的脸颊,惹得妹妹咯咯直笑。

    “雪风堡的情况怎么样,城墙修好了没?”蒙德问。

    “弗特拉伯爵说,要用城墙把暴风山谷的出口封死,至少还需要三个月。如果这期间维尔塔纳人南下,他还是需要银松城的援军,”伊恩回答,“我登上城墙去看了,雪风堡人手不够,连号角骑士们都去搬运黑石,工程推进得很慢。”

    蒙德点了点头,伊恩做事一向让他放心,但这个结果着实算不上好消息。

    “雪季就快结束了。”他轻轻叹了口气。

    “冷季雪融,银松城往南的原野上就会开花了,”艾格尼丝开心地拍拍手,“我最喜欢冷季了。”

    “很多北地人可不喜欢呐,妹妹,”伊恩苦笑着说,“雪季结束就说明,维尔塔纳人快要来了。”

    “我可没见那些蛮子来过,”弗兰道,“自二十年前瓦伊伦祖父远征维尔塔纳之后,他们就再没胆量南下了。”

    “但今年情况可不同啊,弗兰,”蒙德苦笑,“当年被你们祖父击败的‘失地者’哈夫丹虽然已经死了,他的儿子萨蒙德·哈夫丹松却又重新团结起维尔塔纳各部落,而且我去年冷季撤回了雪吼山脉以北的全部驻军,那些要饱饮鲜血才满足的蛮族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维尔塔纳人很可怕吗?”艾格尼丝眨眨眼睛。

    “那些蛮族可不是人,是野兽。”蒙德眼神空洞地盯着火坑,缓缓地说。他被送去凯旋城之前,曾见识过一次维尔塔纳人入侵。黑压压的蛮族像是洪水一般漫在银松领的雪原上,那些把大胡须扎成辫子的野人又跳又叫,用短柄斧不断敲打着酒桶盖儿一样的盾牌,喊声震天动地。他们掳走每一粒麸皮和每一个来不及逃跑的人,把那些倒霉的俘虏吊在树上当做投掷飞斧的靶子,然后剁下他们的脑袋插在尖锐的木桩上。虽然银松城高大的黑石城墙最终阻止了没有攻城器的维尔塔纳人,但过后整个北地几乎所有村庄都只剩下烧焦的残骸和尸体,那景象让蒙德一辈子也忘不了。

    “或许他们只是太饿了,”艾格尼丝睁大眼睛,认真地说,“我们只要给他们一些吃的,他们就会回去吧。”

    蒙德看着女儿天真的眼神,真和他的母亲如出一辙,他多希望那天真能一直保留下去。但他害怕,哈薇丝曾有多天真,最后便被伤害得有多深。

    “他们很饿的确不假,但这世上有些人是永远也喂不饱的,”伊恩摸了摸艾格尼丝的头,“他们的贪婪就像怪物一样,即使吞下整个王国也不会饱足。维尔塔纳人心里就住着这样的怪物。”

    “他们哪儿有心,他们的心也早被这怪物吃了,”弗兰补充,“还有那些该死的灰蛇。”

    “都坐下罢,孩子们,”蒙德低声说,“灰蛇”这个词让他心里一沉,“我召你们回来,是有事要告诉你们。”

    “我知道,”弗兰说,“伊恩的婚事。”

    “婚事?”艾格尼丝眨眨眼,“和谁呀?”

    “伊蒂丝公主。”

    “天哪,哥哥要和公主结婚。”艾格尼丝又惊又喜,“公主一定很漂亮。”

    是的,蒙德心想,花圃群芳和哈薇丝相比也黯然失色。

    伊恩一言不发,弗兰则是表情复杂,蒙德料到了他的反应,小儿子对南方人素无好感。

    “没想到你都知道了,”蒙德微微一笑,“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而是一件……糟糕透顶的麻烦事儿。”

    三个孩子围绕着火坑坐了下来,面面相觑。

    “伊恩,你去把我桌上那封信拿过来,”蒙德指了指自己老旧的书桌,“读给弗兰和艾格尼丝听听。”

    伊恩应诺起身,将桌上微卷的羊皮纸轻轻展开。

    “致狡诈卑劣的窃贼及肮脏残忍的强盗蒙德·奥尔顿,”刚读完第一句话,伊恩便停了下来,有些困惑地看着父亲,但蒙德闭上眼微微抬头,示意他继续读下去。

    “非常遗憾,我已知晓你手下的野狗们在上个月渡过红河,擅自闯入我的封地,还袭击了一只以我的名义庇护的商队。你自以为你的小动作不会露出马脚,但我的数位领民碰巧目睹了整个过程,源神在上,你们这些该死的异教徒和野蛮人都该下九层地狱!我知道你仍在报复王位战争的事,但我对你们的憎恨也只多不少,你们支持一个私生子,一个野种成为国王,你们的失败理所应当,我只对汉弗莱国王的仁慈感到惋惜,他竟然没有剥夺你们全部的封地,把你们的头颅挂在凯旋城的高墙上。”

    伊恩的声音越来越颤抖,弗兰咬牙切齿的神情在火光映衬下几乎有几分狰狞。

    “不读了吧,父亲,”伊恩说,“这根本就是诬蔑,而且我估计他全篇都是这些废话。”

    “读下去,”蒙德坚决地说,“这就是领主之间的事情,你们终有一天也会面对。不看不听不代表它不会存在。”

    “现在,你们胆敢越过红河,杀害我手无寸铁的子民,你们将会付出代价,”伊恩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往下读,“我的军队将为正义和公平北上。蒙德·奥尔顿,你这卑劣无耻的野蛮人,如果你们像自己吹嘘的一样勇敢,就召集你的野狗们到红河来,我要用你们的尸体阻断河水,就像十五年前一样。否则我会攻下银松城,拆毁瓦伊伦的雕像,将你们墓窖里的祖先扔在冰原上喂狼。来吧,你这野人。落款是,灰影城公爵希格尼特·加斯基尔。”

    “王位战争是我们赢了!”弗兰大声说,“汉弗莱本就不该成为国王!他们只不过用了阴谋诡计!”

    “冷静点,弗兰,信的内容你大可不必在意,它只表示加斯基尔公爵对我们宣战罢了,”蒙德说,“我之所以让伊恩读给你们听,是想告诉你们,没有哪封宣战书读起来会悦耳动听。如果你们今后遇上这样的事情,必须保持冷静。”

    “可他怎么随便骂人呀?”艾格尼丝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显然她还不太明白“宣战”意味着什么。

    蒙德忍不住笑了起来,一直以来,孩子们都是他最大的、也几乎是唯一的慰藉。

    “因为他想要激怒我们,”蒙德和蔼地说,“让我们更容易上当。”

    “越过红河袭击商队……”伊恩苦笑着说,“亏他能编出这么蹩脚的借口。”

    红河是北地和灰影领的边界,红河以南,包括灰影群山和富饶的卡米洛平原都归属灰影城公爵、“僭位者”希格尼特·加斯基尔,而红河以北直至雪吼山脉,便是辽阔无垠的北地,奥尔顿家族世世代代都是这里的主人。

    “这是污蔑!”弗兰愤愤地说,“公平正义,那该死的灰蛇也配说这种话?他不知道自己还冠着‘僭位者’的名头?”

    “何止污蔑,这根本就是蓄意挑起战争。”

    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火坑中火焰不时发出哔哔啵啵的爆响,飞溅出几缕火星。城堡外的暴风雪正在肆虐,伊恩他们刚回到银松城时,鹅毛大小的雪花便已随着狂风纷飞,虽然厚实的挂毯遮住了窗洞,但还是能听到窗外寒风肆虐的尖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