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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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弗兰(下)

    听见马蹄声响,男人扔下手中短刀,拔腿就跑。他一头钻入树林,不断改变方向,试图利用马匹转向不便来甩掉伊恩,但厚厚的积雪几乎已经没过膝盖,男人每一次抬脚都十分吃力,他只能深一脚浅一脚、狼狈不堪地奔跑。

    一声金属破空的长啸,伊恩已擎剑在手。那柄长剑是弗兰天天看着父亲的铁匠乌尔古斯打的,反复弯折锤炼上百次,先后以马尿猪油淬火,剑刃约宽三指,比弗兰的手臂还长,寒芒如冰,锋利无比。他知道倘若伊恩挥剑,那偷猎者恐怕会血溅当场。

    弗兰策马紧跟队伍,奈何他的马脚力远不如伊恩的白色骏马,硬是追赶不上。他想大喊伊恩不要用剑,却如鲠在喉,紧张得说不出话。

    听到利剑出鞘的声音,男人更是吓得慌不择路,连滚带爬地逃窜,但毕竟伊恩马快,很快便已追上。白马骑士将剑举在空中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挥下去,他把长剑换到左手,右手抓住男人后领往前一扔,那偷猎者便被凌空提起,重重地摔在雪地上。

    铁匠的儿子托奎尔策马赶到,他端起长矛准备给男人致命一击。

    “别杀人!”伊恩朝他大吼,托奎尔才赶忙将马勒住。那偷猎者还没起身,伊恩已翻身下马,把长剑用力插在男人脸旁。

    “你在做什么?”伊恩厉声责问。

    “我实在太饿了,我的大人。”男人微微抬头嗫嚅着,骑手们已经赶上来围成一圈,把他吓得不敢动弹。

    伊恩环顾了一圈周围的巡林骑手们,骑手们也都看着他。他沉吟一会儿,低声叹了口气,呼出一缕白烟。随即他正色说道:“以威特拉德全境唯一的国王汉弗莱一世,和银松城公爵蒙德·奥尔顿之名,我,银松城的伊恩·奥尔顿,宣布你犯有偷猎罪。”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然后招呼托奎尔:“把他带回银松城,交给我父亲发落。”

    托奎尔倒是很轻松,他抄起一个比拳头还大的雪块,上来就对着男人的脑袋砸了下去,摆出一脸冷笑:“跑啊?怎么不跑了?”

    男人没吭声,撑起身子甩了甩头上的雪,然后任由托奎尔推搡着带到队伍后面。“暴风”围着大角麋的尸体转了两圈,似乎还嗅了嗅味道,最后还是扇动翅膀飞回了弗兰肩头。弗兰知道,雪鹰通常只吃自己捕食的猎物,而不屑对尸体和腐肉下口,因此喂养也得投以活物,但这正是北地人崇敬雪鹰的原因之一。

    伊恩收剑上马,弗兰赶紧骑马过来,他看得出哥哥面色凝重。

    “他会被怎么处置?”弗兰小心翼翼地问。

    伊恩沉吟了一会儿,无奈地摇摇头。

    “按照律法来说,他应当被砍手。”

    “不必做到这种程度吧!”弗兰有些激动,虽然他早已知道答案,“失去了手他可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只能尝试给父亲说说看,”伊恩回头瞟了一眼那偷猎者,“不过我不抱太大期望。”

    “他也许只是饿极了。”弗兰说。

    “兴许不只是他饿极了,他的家里可能还有盼着他在大雪过后带点食物回去的妻子和孩子,”伊恩叹了口气,“犯错的人总是有万般无奈,但如果因此就不予惩处,更多的人便有隙可乘。南方人有句话形容律法,你可还记得?”

    律法是流泪的正义,弗兰听过这句话,但他并不怎么认可。蒙德公爵不会因为森林里少了一只大角麋就食不果腹,偷猎者却需要这点食物来熬过风雪,这样的律法算哪门子正义,不过是保护贵族们,或者说保证这律法的制定者们的工具罢了。

    “如果不是有人跟着,或许我还能把他给放了,”伊恩低声说,“但我没法让这么多人亲眼目睹律法被蔑视。”

    弗兰没有答话,越来越紧的寒风裹卷着细小的冰片,刮得他脸颊生疼。他忽然调转马头,往队伍最后而去。他和伊恩聊了不少事情,却每件都能产生分歧。其实他知道伊恩说的都是事实,父亲也常常教导他治理封地的种种道理,但他讨厌他们那种唯现实马首是瞻的态度。

    伊恩并非不知道白鸢尾骑士团配得上真正的骑士封号,也知道偷猎者砍手这种律法是流着泪的规则,却用“这就是现实”的态度来搪塞一切,为什么明知不合理,却不愿改正?

    他想到了自己的祖父瓦伊伦·奥尔顿公爵,在他之前的几百年里,北地人都默认每年雪季一过,维尔塔纳人就会翻山南下是无可抗拒的事实,他们便只知道逃窜,祈祷蛮族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之后赶快离开。瓦伊伦却亲自统领大军北上,越过雪吼山脉,将维尔塔纳人打得俯首称臣,换来了北地二十年的安宁。

    他只能暗下决心,有朝一日自己必将化为“暴风”,摧毁这些让人流泪的现实。

    或许是察觉到黑色骏马投下的阴影,那蓬头垢面的偷猎者抬起了头,杂乱的深褐色头发下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能看到那张因为害怕而苍白的脸。

    弗兰翻身下马,牵着马和他并行。“暴风”便腾起翅膀,落在弗兰另一个肩头上。

    “你叫什么名字?”弗兰问。

    偷猎者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你是哑巴?还是聋子?”托奎尔用力甩动马鞭,只听得“啪”的一声,那瘦小的偷猎者便打了个趔趄,但他依旧一言不发。

    “管好你的绳子,”弗兰抬头瞪了一眼铁匠的儿子,他差点跟上一句“狗东西”,但还是忍了下来。随即他又转脸看着偷猎者,换用一种温和地语气,“你为什么偷猎呢?”

    “因为饿呐,饿到肚子刺痛的时候,人就什么害怕都顾不上了。”偷猎者终于低下头,小声地说。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弗兰也不太确定他到底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冷得直哆嗦,听声音他约摸只有二十来岁,而且明显不是北地口音。

    “该死,这小贼好像是灰地一带的口音。”胆小的阿莱恩骑在马背上,一边搓着手一边嘀咕着。

    “卡米洛平原和凯旋城也有这样说话的人,我看他可不是灰民,”托奎尔扬头一笑,“他哪里像条蛇,分明是只老鼠。”

    巡林骑手们哄笑起来,弗兰可一点不觉得好笑。不管这偷猎者来自哪里,都是条十足的可怜虫。不过一提到灰民,他便总要想到一条该死的灰蛇。弗兰紧咬着嘴唇,他从熊皮大衣里抽出一个皮囊。

    “喏,我只有这个了。”他掏出里面的盐渍肉干递给偷猎者。

    偷猎者迟疑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还是抓起肉干狼吞虎咽地撕咬起来。

    即便是饿极的时候,弗兰估计自己也不会这样吃肉干,这东西又干又硬,咸得发苦,指不定还带着一股皮囊的腥臭味。

    偷猎者吃着吃着,竟然呜咽起来,不过嘴里的咀嚼还是没停。浑浊的眼泪裹着年轻人脸上的尘土,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去他妈的流泪的正义。”弗兰低声说。

    “您可别发善心了,弗兰大人,”托奎尔骑在马上笑嘻嘻地说,“他只是个不知轻重的贼,这种人天生就不配长手,还是砍掉了更合适些。”

    弗兰抬起头盯着铁匠的儿子,他的眼神冷厉如剑。

    “倘若你饿极了,我看不会比他高尚。”

    “那是当然,我不只会杀鹿,指不定还会杀人来吃哩。但我现在饿不着肚子,这都是托您父亲的福呐。”托奎尔并没有生气,笑着骑马走开了,弗兰知道两年前伊恩成年的时候,托奎尔也加入了巡林骑手。

    “混账东西。”弗兰低声咒骂。

    一直掉队的马多格已经赶了过来,老马夫没有搭理他们,径直往伊恩那儿去,他似乎和伊恩嘀咕了什么东西,白马骑士只是一脸无奈地笑笑。

    夹在林间的道路豁然开朗,雪白的平原向两侧延展开来,银松城巍峨而古老的黑石城墙横亘眼前,仿佛沉睡在雪原上的黑色巨人。在约八百年前的马尔库斯帝国时期,这座北地西部重镇曾作为抵抗北方维尔塔纳人的军事要塞,因此银松城的城墙不只保护领主的城堡,还将整座城镇都包裹其中。传说为修建这圈城墙而从雪吼山脉开凿黑石足足挖空了两座山,而完成这一工程则前后历经了三位马尔库斯皇帝,最早驻守在这里的军队便被称为“黑石卫”。

    弗兰抬起头,城门口一座同样用黑石刻出的雕像巍然耸立,那是一位魁梧的长发中年男子,他修着整齐的短须,身披威风凛凛的天鹅绒披风,双手拄着长剑。男人深邃的目光似乎穿透风雪,远眺着北方朦胧可见的雪吼山脉,一只雪鹰落于左肩,高展双翼。

    那便是弗兰的祖父,上任银松城大公爵,亦是整个北地的传奇——“暴风”瓦伊伦·奥尔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