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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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弗兰(上)

    “所以,父亲召我回去到底有什么事?”弗兰·奥尔顿骑在马上一摇一晃,漫不经心地问。

    雪后的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少年不由得裹了裹身上的熊皮长袍。雪季即将结束,但在辽阔荒凉的北地,一年只有两个温度,冷或者很冷。(注:北地没有四季,一年只有冷季和雪季,冷季约等于南方的夏秋两季,雪季则是冬春两季。)

    弗兰放眼望去,傍晚时分的雪松林有些阴森,四下里冰雪未融,满眼皆是银装素裹,唯有道路两旁漆黑的枝干林立,宛如静谧的哨兵。

    “我只是个马夫罢了,弗兰大人。蒙德公爵指派我来找您的时候,一句别的都没对我说过。”

    马多格骑着一匹稍矮一头的黑色驮马,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老马夫形容枯槁、面色憔悴,浑浊的双眼深凹进眼眶,后背驼得像座小山。他用关节粗大的手指紧捏住缰绳,好像随时都会摔下马来。

    弗兰深吸了一口气,便不再吭声。换做平时,他着实不愿和马多格说话。但旅途漫漫,雪原茫茫,在马背上慢吞吞地一摇一晃憋得他心里直发慌。他想纵马飞奔,但回头老马夫准向父亲告状,那样免不了一顿斥责。如果再不让说上两句话,弗兰觉得到不了银松城,他就得被憋疯。

    弗兰的父亲是北地的统治者——银松城公爵蒙德·奥尔顿。身为公爵之子,弗兰却和银松城的下人们相处得很融洽,他喜欢和那些有几分粗鲁却有趣的人待在一起。胖得像个木桶的铁匠乌尔古斯,厨房里帮工的小邋遢鬼瓦纳,他都能和他们说笑半天,但唯独和马多格最过不去。

    “断剑”马多格年轻时也曾在北地留下诸多逸闻,但他本人比这些故事无聊得多。老马夫阴沉少语,弗兰与其他人高声谈笑的时候,他便缩在角落,像尊雕塑般审视着他们所有人。他那双黑黝黝的手潮湿而寒冷,像条诡谲的蛇。

    尤其对蛇,弗兰格外厌恶。

    “既然父亲一句话没对你说,”弗兰顿了一会儿,换用一种略带轻佻的语气,“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在哪儿呢,还是说你已经老老实实把整个北地翻了个遍?这可不轻松呐,马多格。”

    沉默了好一会儿,老马夫才开口回答,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显然他不喜欢这种玩笑。

    “我听说召您回去是因为伊恩大人的婚事。”

    “伊恩?婚事?”弗兰吃了一惊,伊恩是他的哥哥,刚过十八岁不久,比自己年长三岁,乃是父亲的长子。伊恩在两年前就已举行成年礼,按他的年纪,别说订婚,连成婚都不算晚,但父亲麾下的封臣们都没有适龄的女儿,至于王国南方的其他公爵,自打十五年前的王位战争以后,就和北地的奥尔顿家没什么来往了。

    “和谁啊?”弗兰想了半天也没点头绪,伊恩仪表出众,颇有骑士风范,又是银松领的继承人,想嫁给他的女孩儿一定不会少。但要说伊恩会中意谁,弗兰可从没听说过,在男女之情上,伊恩就像块愚讷的木头。

    “和伊蒂丝公主,蒙德大人已经派人前往凯旋城,请求国王陛下的恩准。”

    “公主?汉弗莱的女儿?”弗兰又吃了一惊,“可他们甚至从没见过面啊。”

    “如果汉弗莱国王表示可以考虑,蒙德大人就会派伊恩大人去凯旋城,担任国王的扈从……就像他自己曾经那样。”

    “伊恩会喜欢她吗……”弗兰喃喃着。

    “喜不喜欢并不重要,关键是修复和凯旋城的关系,”马多格低沉地说,“您也知道,王位战争过后我们和王室的关系一直不好。”

    “我呸!”弗兰狠狠地啐了一口,“汉弗莱本就不该当国王!”

    老马夫又陷入了沉默,只有坐下瘦马甩甩脑袋,打了两声响鼻,丝丝白烟便缓缓融入寒冷的空气。

    弗兰灵机一动,他微微解开熊皮长袍,往胸口处探手进去。当他摸到那坚韧的羽毛时,便得意地往外一掏,只听得一声嘶鸣划破冷空,一只尚未成年的雪鹰便腾空而起,稳稳地落在他的肩头。

    两人胯下坐骑都被鹰嗥吓得扬起前蹄,利剑般的尖啸便在林间幽幽回响。

    弗兰满意地抚摸着雪鹰的羽毛。那只幼鹰头颈洁白,胸脯和脊背却如夜般漆黑,而翼尖和尾羽则又化为雪白,通身黑白分明,没有一丝杂色。金色的鹰眼凶狠却不暴戾,颇有一股英气。

    果然,跟在后面的马多格沉不住气了。

    “我的大人,那是什么?”老马夫的声音里似乎还有几分颤抖,“我没眼花吧?”

    “如你所见,这是雪鹰,我的雪鹰,”弗兰骄傲地回过头,“我管他叫‘暴风’。”

    “只有举行了成年礼,才有资格豢养雪鹰,您不会不知道,”马多格语气冰冷,“另外,‘暴风’这个称号,恐怕不是谁都配得上。”

    整个北地,有权驯养雪鹰的只有两类人,奥尔顿一族的成年男性和黑石卫。(注:黑石卫,指直接服侍奥尔顿一族的无地贵族,位阶与南方的骑士类似,头衔不可世袭。)这已经是约摸有七百年的传统了,驯养北地最高贵的猛禽,奥尔顿家用这种方式宣示他们古老而不可动摇的北地统治者地位。至于黑石卫,他们那些品相难看的雪鹰则作为战鹰使用。

    弗兰十五岁半,距离成年礼还有整整半个年头。至于“暴风”这个称号,他倒没想到老马夫会在意,这个称号来源于弗兰的祖父、上一位银松城大公爵——“暴风”瓦伊伦·奥尔顿。

    “有一天我会配得上的,”他有些不服气地说,“它也会配得上。”

    “那恕我僭越,您现在可还差得远,”马多格说,“北越雪吼山脉,横扫维尔塔纳,不止北地,整个王国都没人能和他相提并论。”

    “所以我给它取这个名字,”弗兰自信满满,“因为我今后也能做到这些。”

    “瓦伊伦大公爵可不是因为被叫做‘暴风’才成为传奇,”马多格不以为然,“而是成为传奇才被称作‘暴风’。”

    弗兰本想再反驳两句,却终归觉得老马夫所言不差。他不由得想起多年前和父亲去过两趟雪吼山脉,那是一大片延绵不绝、高耸入云的雪山连成的绝地,断面裸露的岩石深灰近黑,看得人心头发颤,而更多地方则是上千年都没有融化过的坚冰和积雪,狂风肆意奔涌,发出鬼魂般的呼号。

    雪吼山脉横亘在北地的最北方,亦是文明的尽头,南方的源神教徒们将其称为“神土边境”,他们认为源神的恩泽只能抵达此处,如果再要往北,便是荒凉的永冻冰原和野兽般贪婪嗜血的维尔塔纳蛮族。

    年幼的弗兰和父亲一起到达雪吼山脉脚下时,奔涌的狂风便裹卷着碎雪,仿佛无数柄尖刀划过他的脸颊,他只觉步履维艰,只有低下头才敢睁开眼睛。所以,当他听说瓦伊伦祖父曾率领大军翻山北上,将维尔塔纳人打得俯首称臣时,根本无法相信。

    他不愿再去回想那两次前往雪吼山脉的故事,那都不是什么好事——第一次是埋葬他传奇般的祖父瓦伊伦·奥尔顿,而第二次,则是埋葬他的母亲。奥尔顿的族人们认为只有自己的躯体放入雪吼山脉幽深冰冷的墓窖,才算是魂归故里。

    “我知道,我只是有些憧憬罢了,”弗兰缓和了下来,微微叹了口气,随即他握住拳头,“我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被称为‘暴风’,把维尔塔纳人,还有那些讨厌的灰蛇都打得落花流水。”

    “那可不是说说就能办到,”马多格显然没被他的壮志感染,语气一如之前的严肃,“那么请恕我多嘴一问,这只雪鹰从哪儿来的?”

    “我和皮埃尔救下来的。”他如实回答。

    “就是和您混在一起的那些白鸢尾修士会的人?”马多格问。

    “是白鸢尾骑士团。”弗兰纠正。(注:白鸢尾骑士团:近两年在北地,由一群流浪勇士构成的组织,以袭击强盗和流寇、接济贫民著称。尽管自称骑士团,但由于未获得册封,贵族之间多称修士会。其首领是个自称“白鸢尾骑士”的神秘人。)

    “那么你们怎么救下来的?”马多格没有就称谓和弗兰争论,他板着脸直奔主题,“据我所知,雪鹰在北地的动物里罕逢敌手。”

    老马夫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弗兰觉得自己仿佛在接受审判。

    “当时,另一只更大的雪鹰打算把它当晚餐,所以我和皮埃尔用弓箭把它给救了下来,”弗兰回答,他对此事颇有几分得意,“只可惜那只大家伙很快断了气,没能把两只都给弄到。”

    与他的期待相反,马多格并没有任何夸赞之词,只是一言不发。弗兰想回过头去看看老马夫是不是惊讶于他飞速进步的射术,但终归觉得这样显得不够沉稳。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弗兰才听见他猛吸一口气。在缓缓呼出的时候,老马夫的鼻息似乎都因为愤怒而开始发抖。

    “大人,您是说……你们……射杀了雪鹰?”他颤声问。

    “没错。”弗兰骄傲地说。

    “该死!那帮蠢货真该死!我要告诉蒙德公爵,他们所有人都应该被斩首!您也绝不能再和那些混蛋待在一起!”马多格突然恶狠狠地咒骂起来,发抖的双手似乎是要把都缰绳扯断,“这些野人何其粗鲁,胆敢对神鹰刀剑相向!”

    弗兰本想告诉他,命中的那一箭正是自己射出的,但他从没见过老马夫如此愤怒,到嘴边的话也只能咽下去。

    “但是如果不出手,这只小鹰也会死!”少年只能无力地申辩。

    “那不一样!”马多格粗鲁地打断他,“它们和奥尔顿一样,是北地的王!王可以在领国里自由狩猎……但是人不能伤害神鹰!这是亵渎!他们把雪鹰当猎物?还是宠物?”他可能发觉自己有点过于激动了,而且面前是他的领主之子,只能压低声音,“而且您忘了吗,您的家族……奥尔顿家族的家徽……”

    弗兰当然知道,暴风雪鹰正是奥尔顿家族的家徽,以代表雪吼山脉黑色岩石的黑色作底,上面绘出终年积雪的群山,一只白色雪鹰腾飞其上,直凌云霄。

    “你还是别告诉我父亲了。倘若雪鹰真能通神,它们早该料到自己的生死,”弗兰不耐烦地回答,“况且北地每逢战乱,黑石卫的雪鹰不也一样会损折不少,你把这道理说给那些弓箭手听罢。”

    说完,少年双腿一拍马肚,独自策马前行。

    天色将晚,朔风渐起,四下阴森的树影飞快倒退,老马夫大声叫他停下,他却充耳不闻。

    弗兰心里很不痛快,他并非是有心亵渎,只不过他对雪鹰的喜爱更甚崇敬罢了。况且目睹以大欺小,他觉得仗义出手并没什么错。

    老马夫似乎在后面嘟囔了一句什么,却很快消散在耳边呼号的寒风中,弗兰并没听清。他讨厌这种死气沉沉、絮絮叨叨的人,银松城里到处是这种人,教他识字的老仆人图杜尔,马多格还有父亲麾下那些黑石卫和北地的封臣,都在他父亲面前恭顺寡言。相比这些人,他更想和白鸢尾骑士团的朋友们高歌豪饮,在雪原上策马狂奔,翻飞起一路雪花。

    那些大他几岁的年轻人们与他是旧识。他们虽未获册封,却锄强扶弱,乐于助人,比银松城里的骑士们更嫉恶如仇,更正直开朗。弗兰甚至想过要加入他们,毕竟身为次子,银松城公爵的担子将来轮不到他,但他终归没敢在父亲面前提起此事。

    他只好暗下决心,如果将来他也获封领地,成为伊恩的封臣,必定会将白鸢尾骑士团请到封地,正式册封,让所有贵族们看看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