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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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埃尔斯

    天色已经黑透了,好在皎洁的圆月斜挂夜空,撒下冰冷的清辉,倒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圣剑山屹立于王都凯旋城正中央,王冠之棘驻守的盾堡扼住半山腰(注:王冠之棘,指国王护卫队。),高耸入云的山顶上,则是威特拉德全境国王汉弗莱·贝尔曼斯的居所——云堡。

    埃尔斯裹了裹他的熊皮披风,晚春的夜风依旧有几分寒冷,从山脚到半山腰的盾堡还有三百级岩石台阶。

    “哟,埃尔斯大人,”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中音从后面叫住他,“想不到半夜还有人能陪我一同爬山,看来我运气还不赖。”

    埃尔斯回过头,叫住他的男人一袭黑色丝质束腰长衣,胸口处用银线勾出一只腾飞的雪鹰,他身披黑色天鹅绒披风,脸上一具泛着寒光的铁面,乍一看上去仿佛夜行的鬼魅。

    “铁面”尤拉德·奥尔顿伯爵,他那副面具没办法让人印象不深刻。尤拉德是坐镇北地的银松城公爵蒙德·奥尔顿的三弟,被指派来凯旋城担任国王枢密院顾问。

    埃尔斯本不想搭理他,奈何“铁面”乃是国王御前的重臣,而自己不过是王冠之棘一名普通的骑士罢了。他只好让到阶梯一侧,向尤拉德微微躬身。

    “说起来,您大半夜的离开盾堡做什么?”尤拉德问,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

    埃尔斯不能回答,但他一向不擅长撒谎,索性就低下头默不作声。

    “是吗,看来您也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啊。啊,不过这没什么,凯旋城里人人都有秘密,尤其是云堡那口权力的大锅,”尤拉德轻声一笑,不过隔着铁面没法看到他的表情,“那我就不问好了。”

    “那您半夜离开云堡,也是有什么事吗?”埃尔斯微微皱眉,低声反问。

    “我啊,实不相瞒,是我老哥给我写了封信。”尤拉德自顾自地开始往上走,埃尔斯便跟在后面。

    “奥尔顿公爵?”

    “啊,没错,”尤拉德掏出一个火漆已经剥落的淡黄色信封,他连手指都用黑色鼠皮手套裹住,“他说灰影城的希格尼特·加斯基尔公爵向他宣战了。”

    “宣战?”埃尔斯一愣。

    “对啊,希格尼特指控我老哥派出骑兵越过边界,袭击了灰影领内的一支商队,”尤拉德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丁点情绪,“不过我老哥来信说那纯属污蔑,要我请求汉弗莱国王,派重臣前往北方调查这件事。”

    果然又是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埃尔斯心想,这些王国的封臣们似乎一天不打仗就闲得发慌。他对这件事已经没什么兴趣了,于是便抬头看着高挂空中的圆月。

    今晚的月色很美,和那时候真是一模一样。

    “所以啊,有个公爵老哥真是麻烦,”尤拉德耸耸肩,“我简直快成他的传话筒了。枢密院的事情也乱成一团糟,重臣们每天都吵个不停,泰尔弗大公爵和伯索尼德公爵在梅尔河畔打了多久,他们的喉舌就在枢密院吵了多久……”

    埃尔斯漫不经心地听着,月亮好像已经上移了一点,不知道等会儿回到盾堡还能不能看得到,干脆直接去城堡顶上好了,虽说可能有些冷,但唯独那个地方,月光一览无余。

    “埃尔斯大人。”尤拉德忽然停下,把埃尔斯吓得一愣,这才回过神来。

    “我感觉你的心神都已经飞到月亮上去了,”尤拉德轻哼了一口气,像是有几分轻蔑的嘲笑,“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先走吧,我倒喜欢在这阶梯上吹吹风。”

    铁面上那两个漆黑的眼洞还真是明察秋毫,埃尔斯心想。他便微微躬身,然后快步离去。漫长的阶梯,盾堡的城门,漆黑的大厅和狭窄的楼梯,埃尔斯渐渐奔跑起来,像是在赴一场久别的重聚。

    朗月无云的夜静谧如水,繁星点点闪烁,月亮的清辉仿佛一抹淡淡的白色薄雾,从城堡的窗洞浸润进来,正好倾泻在他窗边的床上。

    “我回来了。”埃尔斯轻声说,对着月光缓缓流入的窗洞。

    狭小的四方形房间里几乎无处落脚,堆满杂物的柜子和书桌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只在中间留出约一人宽的地面,让他能从门口直直走到床边。

    其实他本有权利享受更宽敞一点的房间,但他自己选择了这里,甚至不惜大费周章地把床挪到窗边,仅仅因为这个小房间开了一个向东的窗洞。这样至少在上半夜,他还能看见月亮。

    大概只有月亮,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的。

    他解下披风,连带着手里的羊皮纸一起扔在一边,连鞋也没脱就仰倒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

    月亮很大,几乎占据了窗口的一半,甚至能看到月亮上大大小小的阴影。每到晴朗满月的夜晚,埃尔斯就会这么一直盯着月亮,直到那道孤独的光从窗口慢慢消失。这不是什么仪式,他只是单纯觉得,唯有在这样的时间里,那些早已消逝的人会与他同在。

    月亮真是个讨厌的东西啊,他有时会这么觉得。那颗泛着微弱白光的星球似乎有一种能紧紧揪住人心的美,薄纱一般的清辉在夜幕下缓缓散落,宛如一个冰冷却又温柔的臂弯,将孤独的人轻轻拥抱。

    不想放过这哪怕已经轻到虚无缥缈的慰藉,越是孤独就越想要被拥抱,可越是被这冰冷的月光拥抱就越是孤独。从沉默与眼泪的踌躇之间回过神来时,月亮就已经从天边升上了顶空。

    “铁牢不是用来关坏人的吗?我们……是坏人吗?”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

    “小姑娘,牢笼不只能用来关坏人,还能用来关畜牲。喏,就像你们凡人关着猪猡,而我们关着你们。”

    “猪猡?你的修辞学真是每天都在进步!”两个男人放肆的笑声。

    “去你妈的!听见没?去你妈的!”男孩愤怒的吼声,和拳头用力打在铁杆上的声音。

    记忆裹卷着那些遥远的声音涌入他的脑海,似乎在逼迫他重新体验那个残酷的月夜。

    猛然间,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打断了他的思绪。不一会儿,四面八方都开始传来喊叫声,从最开始的星星点点,慢慢连成一片。最后,似乎整个城镇都在尖叫。

    他一骨碌地爬起来,俯瞰圣剑山下的凯旋城。盾堡几乎是城镇的中心,从这个窗口可以看到城堡下密集的房屋上青蓝砖瓦和圆形尖顶。纵横交错的街道上,星星点点的灯火连成一条条橘红色的光带,像是树枝一般伸展开来,一直蔓延到远处巨人一般沉睡的双层巨城墙。他勉强看到许多人影在街巷的灯火中晃动,人们乱作一团,惊叫、呐喊,似乎还有哭泣,惊慌与恐惧正在迅速扩散。

    这座本该在夜幕下沉睡的城市,现在正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开始沸腾。

    月光忽然暗了下去,像是被乌云遮蔽,他愣了一下,抬头望向天空。

    他明白城里的人们为什么尖叫了,一个巨大的——几乎有这座城市三分之一大小的黑影遮蔽了天空。黑影发出沉闷的巨响,仿佛大地被无数战马践踏时的低吼,在天空中缓缓移动。

    那是一艘船,一艘航行在天空中的巨船。尽管在下方看上去只能看到一个山脉般庞大的黑影,但它遮天蔽日的主帆如同巨龙张开的双翼,从黑影的两侧延展开来。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如此巨大的三桅帆船,即使港口中最大的商船在它面前也如同蚂蚁之于巨象,更何况这艘城镇般大小的船还在天空中航行!

    空气好像都在它的威压下变得沉重,他觉得腿有些发软,吸入胸腔的似乎已经不是空气,而是冰冷的铁块,压得胸口生疼,迫使他越发急促的每一次呼吸都得格外用力。

    没错,是那艘船,那艘满载死亡和绝望的、地狱的渡船。

    “别害怕,孩子们,从船尾往下跳!跳下去就得救了!”男人扯着嗓子嘶吼的声音。

    “做的不错!作为人来说,但是你们面对的……是主神!”另一个男人威严的声音,激起潮水般的回响。

    又是记忆里的声音在他四周环绕,火焰燃烧发出哔哔啵啵的爆响,爆炸的轰鸣声和孩子们的哭喊声,任凭他怎么捂住耳朵,那些嘈杂的声响仍旧像锐利的长矛一般刺穿他的耳膜直入大脑,疼痛到连视线都被眼泪模糊。

    这些该死的……神!

    一阵清脆的巨响在天空中炸开,像是成捆的圆木被用利斧劈碎,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响。那声音越来越大,逐渐盖过了巨船航行时发出的低吼。

    忽然,一道弧形的白光——就像是长剑划过空气留下的寒芒,从黑影的腹部一闪而过!

    但那应该不是剑吧,无论多锋利的剑,也没办法划出那一道从天空一直劈到地面、流星般的闪光!

    伴随着爆炸般的轰鸣,巨船的腹部,从船底一直到甲板,被整整齐齐地切为两段!仿佛失去动力的两段残骸,开始缓缓向下坠落。

    城镇瞬间沸腾了,人们的哭喊像是洪流一般冲击着每一个角落。不管是谁都能发觉那遮天蔽日的黑影正在慢慢变大,如果让它坠落到地面,这座城市会在毁天灭地的撞击中瞬间死亡。还没放弃希望的人们朝着出城的方向拼命地奔跑,许多人甚至还光着身子。但无论多么努力地拨开前面的人流,每当他们抬起头时就会惊恐的发现,那绝望的黑影依然在他们头顶,并且伴随着高速划破空气的嘶吼向他们张开獠牙。

    无处可逃,所有人都得为这场神的盛景殉葬。

    巨船的主帆也歪倒一边,伴随着一连串的断裂声坠落下来,遮天蔽日的帆布上用血一般的红色涂绘着那个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标记——十二个填充着不同纹样的圆围成一圈,像是一朵正在滴血的花。

    十二圆纹章。

    忽然,巨船被切断的位置,出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光点,并且光芒渐渐炽烈起来,从一个发光的小点逐渐变成一个耀眼的光球。

    光芒穿透巨船投下的黑影,照耀着夜空下的城镇。很快,几乎所有人都安静了,连正在奔跑的人都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那太阳般迷人的光球。哀嚎与哭泣渐渐平息,连巨船坠落的呼啸似乎也慢慢淡去,人们呆滞地望着那宛如希望的光,就像已经忘记了巨大的黑影依然在迅速逼近。

    他也怔怔地看着那炫目的光,无论多少次回想,他都不得不承认那景象真是美丽极了,在幽暗的黑夜里发出的白色亮光,如同深深扎根于地狱的水晶兰,绽放出绚烂的死亡。

    光球忽然间开始迅速膨胀,炽烈的白光将坠落的巨船几乎瞬间吞噬!宛如君临于凡间的太阳!他用手臂挡住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看着从窗口倾泻而入的光芒。城镇中四处井喷出耀眼的光柱,街道、房屋、人,但凡被光所触碰,都被迅速撕裂、碾碎,湮灭于耀眼的白光,哀嚎的城镇、坠落的巨船甚至漆黑的夜空都被光所淹没!

    他似乎看见,那位于中央的巨大光球张开了耀眼的翅膀,翼展更甚于之前的巨船,将整个天空都全部遮蔽。

    真是美得让人沉醉,像是神降临于世,使万物都甘愿跪拜,臣服于他的威光。即使明知道那意味着惨烈的死亡,还是让人忍不住张开双臂,等着那光芒的拥抱。他闭上眼睛,任由炽烈的白光从窗口将他全部吞噬……

    “你们听见了吗?有人在哭,很多人在哭,”一头金发的男孩将脸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幽幽地说,“就像地狱一样。”

    埃尔斯忽然一怔,自己仍然躺在床上。清冷却温柔的月光从窗口轻轻流入,空气中有些细小的尘埃,在月光下仿佛燃尽的灰烬,正在轻柔地飞舞。

    四周安静极了,凯旋城依然在夜空下沉睡,只是月亮的位置好像上移了一点。

    “是梦吗……”埃尔斯轻叹一声,缓缓地坐起身。月光从身后投射进来,他半闭着眼看着自己模糊而黯淡的影子。

    “十二年了是吗……”

    从最初的痛哭流涕,到默默流泪,再到现在这样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大概这十多年来悲伤确实已经被磨平了不少。不过也有别的东西开始慢慢滋生,无论是何种感情,刻在记忆里的那个夜晚的所有景象是无法被抹去的。

    埃尔斯站起身子,再过一会儿,窗口里就已经看不见月亮了。桌上的羊皮纸微微张开,上面只有潦草的一行文字。

    “威特拉德,银松领,发现圣山议会成员。”

    埃尔斯捂着额头,冷冷地怪笑起来,连肩膀都跟着轻轻抽动。

    “我们终于又要见面了,你们这些……卑劣的……神啊!”

    羊皮纸的顶端印着一个紫色的徽记,许多蛇像是张牙舞爪的藤蔓一般搅缠在一起,散发着一股凶戾之气。埃尔斯盯着那张纸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他抓起椅子靠背上的披风走了出去。

    果然城堡的顶上是最合适看月亮的地方,没有任何遮拦,月光肆无忌惮地倾泻下来。然而不知为何,城堡顶上的寒意格外的浓,像是一阵雪后的冷风让人直打哆嗦,朗朗月夜竟有了几分冬天的意味。他刚刚踏出一步,就发现石条铺就的地面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踩上去时会发出悉悉索索的碎裂声。

    他抬起头,坐在雉堞上的女孩正默默地看着月亮,她的背影在冰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瘦弱,深棕色的长发温顺地披散在背上。仿佛矗立在雪中一般,她的披肩上已经轻轻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霜华,在月亮的清辉下泛着破碎而黯淡的光。女孩一动不动,宛如一尊冰雕,她纤细如玉的手边,晶莹剔透的冰花正在静静绽放。

    碎裂的细小冰晶在晚风中轻轻起舞,流出点点冷光,像谁恸哭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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