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狩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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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哀莫大过心死

    一入教坊司,就入了乐籍,对于曾经千金之躯的梁小蝶来说,她这辈子也就完了。

    所以在最初的恐惧过后,久居深闺手无缚鸡之力的梁小蝶,做了件我没想到的事。

    她看似妥协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令看守人因此而松懈了对她的看管后,就在被关入教坊司的第二天夜里,伺机从囚禁她的地方悄悄跑出,随后翻出高墙,逃离了教坊司。

    那天下着很大的雪,匆忙离开的梁小蝶,只披着教坊司单薄的衣裳,光着脚,在积雪泥泞的小巷里飞奔。

    我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感觉,即便是独自在野地里生存的时候,也从没感受过这种寒冷像刀子一样,铺天盖地扎在身上的感觉。人类超负荷的运动,更是让我心脏跳得特别累,我非常不舒服,想趴到地上,想恢复原形四脚着地的飞奔,用足够的速度化解心跳快要撞出胸腔的难受。可是梁小蝶不是我,却又占据着我的意识和感官,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单薄又可怜的女人,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忍着全身血液都快被凝固的冷,在雪地里勉为其难地踉跄前行。

    但,怎么跑也跑不快。

    很快听见身后追来的脚步和狗叫声,她哭了,眼泪落在脸上,风吹几下就能凝固成霜。身后狗叫声步步紧逼,令她慌不择路,最终把自己逼到路的尽头。

    她在惊恐与极度的衰竭中跌倒在地上。

    头皮生生一阵剧痛,教坊司追来的人抓着梁小蝶的头发,把她拖了回去。

    一路拖得双腿上都是水,分不清是雪还是血。疼痛很快再度剥夺了她的意识,梁小蝶晕了过去。

    跟她一并落进一片汹涌而来的黑暗里时,我用力挣扎起来。

    我知道,若要把侵入自己身体里的梁小蝶的意识,从我身体里排挤出去,她意识最薄弱的时候是最好的时机。

    但是很快我意识到,我想错了。

    虽然她昏了过去,虽然她昏迷前几乎精疲力竭,但她执念极强。

    我从没见过意念比自身所能承受的负荷,强大那么多的人类。

    当她意识到我的挣扎和大脑对她的排斥后,立刻清醒了过来。

    本能地压迫着我,她固执地要我同她一起看她那些埋在魂魄深处的东西,即便这么做,她将不得不面对她曾经如在地狱深处般的可怕记忆。

    我看到他们把她拖回教坊司后,关进了一间小屋子里。

    一路上头皮牵扯的疼痛,让梁小蝶颓然放弃了挣扎,但是在即将被关进那间小屋时,她突然又剧烈挣扎起来,剧烈到我能感觉指甲断裂的疼痛。

    她看到了罗子衡。

    同一条走廊内,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各处在走廊尽头的一端。

    罗子衡自然也看到她了。

    那么大的动静,他和他身边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走廊这一头的梁小蝶。

    但隔着长长一段距离,我看不清那男人脸上的表情。只能辨别一双眼,在昏暗的灯光下,带着惊诧,漆黑暗沉。

    我以为这瞬间他会做些什么,至少会说些什么。

    但出乎我意料,就在临走那天,还恋恋不舍地同梁小蝶耳鬓厮磨的罗子衡,此时此刻,眼看着梁小蝶身处在教坊司这样的地方,眼看着那些教坊里的人凶神恶煞拖着她往里走,任谁也心知肚明她将要遭遇些什么……但在短暂的惊诧后,他那双眼旋即冷静下来。

    冷静得像是在看着一个于己无关的人。

    随后,在不远处传来的招呼声中,他陪伴身旁人转过身,径直往走廊另一边大步离去。

    独留梁小蝶挣扎在原处,但在一旁老鸨扬手朝她脸上扇来时,她突然安静了下来。

    即便被人拽着跌进身后那间小屋,她仍是安静着,仿佛一下子变得无比顺从。

    但顺从向来都源自心死。

    其实,很多东西看似可怕,可怕到几乎让人绝望。但未必能真正完全打垮一个人。

    无论罗子衡故事里的梁小蝶,还是我从梁小蝶眼里所看到的那个梁小蝶,无一不向我昭示着,这是个看似柔弱,但实则坚毅的一个女人。

    坚毅到,无论她面对和经历了什么,都如风中野草一般,能在对她来说特别残酷的世界里好好地存活着。

    正因为这样,所以她的意念特别强,强到甚至让我觉得可怕。

    但现如今,我透过她的眼睛,她的灵魂,所看到和感觉到的一切,只觉得她可怜又可悲。

    她再一次被罗子衡丢弃了。

    第一次被丢弃是因为两家间所发生的变故,第二次被丢弃,是罗子衡为了保全家族。

    那么这一次呢?

    我不明白。

    所以,也令我再一次的不明白,不明白人类的感情,或者说,无法明白罗子衡的感情。

    他到底对梁小蝶怀着的是怎样的感情?

    最初的青梅竹马,后来的家族恩怨,再后来的恩断义绝,再再后来的突然间纠缠不休。眼看即将守得云开见月明,岂料出了现在这样一桩意外。但是,但凡刚才只要罗子衡开口,以他今日的地位,他要保住梁小蝶,要将她瞒天过海带出教司坊,难道是件很难的事么?

    为什么偏偏选择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跌入万丈深渊?

    我不解,梁小蝶更不解。

    哀莫大过心死,若说前两次被罗子衡丢弃,是情有可原,但这一次,足以致命。

    那天晚上,梁小蝶被灌了药酒,之后发生了什么,虽然因着她的昏睡,我什么也看不到,但她苏醒后我周身蔓延的痛觉,已昭然说明了一切。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甚至连她成亲那天被迫与她丈夫圆房时的恐惧和痛苦,也感觉不到。

    ‘顺从’这样东西,自罗子衡丢下她离开后,似乎就成了她身上唯一所有的情绪。

    即便后来看着罗子衡在天亮后离开教坊司,也没从她心里激起一丝涟漪。似乎一夜间,她所有情绪,所有感官,全都失去了。

    我感觉不到她的感觉,感觉不到她的想法,感觉不到这个强占在我身体里的魂魄所有的一切。

    而罗子衡自离开教坊司后,亦再没见他回来过这里。

    仿佛那一晚之后,梁小蝶已如一缕被风吹起的灰尘,转眼在他心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做出停留,白驹过隙,一晃数月过去。

    百来天的时间,对我来说,不过就是梁小蝶意念中瞬息的变化。但对于梁小蝶,我发现那是一种前半生和后半生的区别。

    就在前一刻,她还如行尸走肉般在教坊司里浑浑噩噩。

    后一瞬,我发觉她再次成亲了。

    同她成亲的是个十分年轻的男子。

    远没有罗子衡那么俊美,也没有梁小蝶前夫那样手握权势。

    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富商。

    第一次进青楼这样的地方,第一眼看中了梁小蝶,第一次跟人上床,睡了因长久卧病在床,所以身体变得跟骷髅一般消瘦的梁小蝶。

    彼时,梁小蝶早因体弱多病,被教坊司丢去了方水镇这么一个小地方。

    记得罗子衡是怎样回忆她那段时候的情形?

    他说,她身上一袭樱桃色的裙衫,像条人鱼般独自坐在芙香楼的花池里,托着腮,嘴角噙着笑,一如当年天真无邪又骄傲的模样,安安静静,等着自己被拍卖出去。

    可是罗子衡是在撒谎。

    芙香楼里的梁小蝶,整天坐着的地方,是那栋陈旧小楼里一张简陋的凳子。

    她日复一日坐在那儿,再热的天也是,因为她得了肺痨。

    头发干枯,面无表情,她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就是在不停地咳嗽。咳得浑身除了皮,只剩下骨头,所以她每天坐在凳子上,晒着太阳,因为她要晒去身上导致她咳嗽的病气。

    阿九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家里排行第九的年轻商人,第一次靠近梁小蝶,是出于同情。第二次,是因为她的爱理不理。第三次,第四次……他找梁小蝶,似乎找上了瘾。

    梁小蝶的眼睛里是没有任何人或者东西的。

    她拿着阿九给她的钱和各种小玩意,身体稍微好一点的时候,会陪他睡。梁小蝶很生涩,阿九也是,两个生涩的人,从最初的无心无意,到后来的习惯相依,再到后来,成了彼此间无法离开的依恋。

    梁小蝶从没想过,有生之年,在她经历过那么多事,受到过那么多折磨后,在这样一种炼狱般的地方,她会再次遇到这么一个人,被他用心喜爱,被他妥贴守护,最终令她原本僵硬的心渐渐松动。

    这个人说不上有多好,她也说不上有多么喜欢这个人。但自从这个人出现,相随,以及相互间共同的依偎。原本死水般腐臭的生活,突然裂开一道口子,泻入了一道光亮。

    光亮带着点儿暖,晒在她尸体般的身子上,感觉竟是比整日晒着的阳光更为温暖。

    于是,不知不觉的,她开始又恢复了一点活力,以及一点生命力。

    她开始不再放任自己的身体在肺痨中等死,她开始尝试吃各种各样阿九带给她的药剂。

    又一季夏天到来时,咳嗽已明显好了很多的梁小蝶,被阿九付了赎身钱,并承诺,一旦办妥了脱籍的手续,他就立即来娶她回去,明媒正娶地将她从这个火坑里,娶回他的家里去。

    那个时候,梁小蝶几乎是已将她前半生所有的遭遇都埋葬了。

    她从未有过地想要、非常想要开始新的生活,因为阿九所说的那个字,家。

    自从梁父去世,梁家垮台后,她就再也没了家,即便后来被罗子衡带在身边时也是如此。

    现如今她终于要有了家,一个属于她自己,她真正能做主的家。

    家里有个男人,不会突然对她说翻脸就翻脸,不会前一刻与她缠绵到死,后一刻就义无反顾丢下她,即便知道松手后她落入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前半生既然已毁,她便要好好拥有她的后半生,她要好好地与自己丈夫一起活下去。

    可是,就仿佛那一段短暂的快乐与温暖,是老天爷在她苦难生活里,所赋予的一个让她不至于立即绝望到死的玩笑。

    就在梁小蝶成亲的当天,就在她穿着一身嫁衣,带着待嫁少女的羞涩和期待,等着她未来夫君来迎娶她的那一天,来到芙香楼里接她的那个人,不是她丈夫阿九,而是很久都未再谋面,甚至已在梁小蝶的记忆中,已经随着过往痛苦一并渐渐模糊了的罗子衡。